普通人边走边抽抽噎噎,说他梦到儿子变成向导不认爸爸了,说他梦到儿子的大脑被那帮人取出来每天泡水里插管子,总之那叫个心急如焚,不得已才出来贩|毒,这年头托人办事各方打点都要钱啊,反正这“粮食”还是官方发的,他自己不吸食放着也是浪费,总有人想吸食……
洛玄听他说儿子,想起的却是洛雨。他们兄妹少时相依为命,他这会突然消失,进来前着实没想到一个哨兵想再出去真那样难,也没多留几句,电话网络通通不在服务区……不知他的妹妹会怎样担心,是否也像这位普通人父亲一样满世界找人?又一想,洛雨那般冷静聪颖的人,这种时候必不会自乱阵脚。若能送封信出去就好了,然那无可避免的要经过夏婉卿的手……洛玄心情矛盾,因他并不想让洛雨与他们接触,普通人面对向导太脆弱了,尤其是天元门这些已经彻底觉醒了“猎手意识”的向导。
这位仁兄将哨兵往他家里带,因他一路哭个没完,路人见了都以为洛玄欺负他,然这路上到处都是随意欺凌普通人的哨向,习以为常地连多一眼都欠奉,洛玄也懒得理会。他待人情绪平缓些,又问了几句,知道了这人名叫李书文,二十年前参加了一个国际义工组织,本以为只是在缅泰挝打个暑期工就回去了,谁料进了天元门就出不来了。他老婆叫艾诗,美国来的华人,不过是国际红十字会的,那会儿跟他们一道进的大学生,基本都砸这儿了。洛玄问他儿子叫什么?
李书文答:“李乐。”
洛玄:“哪个越?”
李书文:“就是诗书礼乐的那个‘礼乐’。”
哨兵点点头,仍是没答应帮不帮忙。和他的向导看法相反,洛玄从不认为自己是多富有同情心的人,或者说这世上能让他感到自己并非那么铁石心肠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李书文的住宅就是个田间农舍,若单看外表,也称得上乡野意趣。与他相邻一排房屋,一片空地,看起来是打麦晒谷用的,再过一片田垄,绿油油,像是水稻。房屋有的紧锁,有的大敞,有人赤膊倚门上,嘴里一搭一搭抽着白色烟雾的东西,洛玄又闻到了那类似罂粟轻燃的味道。
李书文引他到后屋灶台倒了两杯水:“军爷您一看就是外头来的。”
洛玄:“哦?”拒了他端来的土瓷杯。
李书文:“头发短呗,”说着咕咚咕咚喝完水,补了他刚缺失的大量水分,压低声神秘道:“军爷,给您瞧个好东西。”
洛玄的好奇心被撩起,跟普通人身后上了楼。老化的木梯在两个大男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楼道也窄,光线昏暗。大概有三层,他们上了最顶,那阁楼低矮,有些地方还得弯下腰才能通过。洛玄勉强挑了个能站直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阁楼中央。他环视四周,谨慎地打量起这个有限空间。四壁有漏水和修补的痕迹,木床上有油污渍,木桌上有刮痕、烧焦的黑印,他嗅了嗅,觉得自己闻到一丝金属焊接时的刺激性味道。但那气味不大,快消失了。
当他看到李书文从床下拖出一个方盒子打开,里面露出一团滚线,几块电路板轴轮等拼合的模型,“这是什么?”
“您看啊,”李书文道,拎出另一个方盒子接上,先握住那盒边的手柄摇了好一会,从他桌屉里又瞄了眼那里面纸上的字,数了数地板敲敲,拿出个mp3还有耳线,给洛玄一人一端,再插上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来了钢琴的乐声。“年头久了,音质不大好。”
“……这是什么?!”哨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萧邦啊!”李书文莫名看了他一眼,“您进来前没听过?”
“不、不对,”哨兵指着那堆方盒子,手指有点抖,虽然他的确听不出这那什么邦,“——这个是什么?”
“哦,”李书文恍悟,一笑脸颊挂了个括弧,“发电机嘛,我儿子做的。”
——电!洛玄心想,nnd他都多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尽管“电”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在夏婉卿洞府里都没找着个插座,没承想一个普通人家里居然见着了发电机!他不得不正视起“李乐”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意义。
而李书文已在一旁絮絮叨叨说起他儿子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机械组装,连mp3都被他儿子拆了重装一遍,还拆了别人废弃的光驱自制了一个3d打印机,什么收音机、可惜这里没信号,后面的工程图越画越复杂,他当爹的都看不懂……
“同志!”一把握住普通人的手,洛玄有些激动地对李书文开口:“找您儿子的事我会尽力!只要您能把这发电机借我,手机、笔记本充个电!”
“没问题!”李书文也高兴,脸上的括弧更深,还咧出一口白牙,全是为儿子的骄傲:“军爷,我儿子要能回来,再做一个送您都行!”
“就这么说定了!”洛玄顿时充满了干劲。
相较普通人,哨兵打探起消息自然容易的多。尤其一名四级哨兵,只要与向导双修到位,突破黑哨是分分钟的事。洛玄将看门的活辞了,一心一意帮李书文找李乐的下落。随着探访的地点增多,他发现这事的确蹊跷。若真是修真者带走了李乐,可他问过了几名认识的哨兵,都说不知道,也去问了夏婉卿,被向导警告:“莫多管闲事。”
洛玄觉得奇怪,“你们好歹弄个发电机,无线网路由器,改善生活啊。”
夏婉卿嘲他:“那样你们还能专心修炼么?”
哨兵默然。
唯一的线索就是天工院,洛玄去跟他们套近乎,喊了几天好哥们,真被他挖出了点东西。李书文得知儿子下落有望,很高兴。洛玄隔三差五带着他的笔记本手机能去充电,也很高兴。两人一来二去熟了,成了好哥们。不高兴的就剩下了向导,而且是越来越不高兴。
“洛玄!”一踏入洞府,劈头盖脸的精神鞭笞挥斥而来,**辣地抽打在哨兵脑内。可以明显觉出对方的修为比一年前精进了许多,因为从感官末梢抵达头皮内层的疼痛已经不仅仅让他皱眉了事。哨兵本能地打了个滚,想要避开,可是无济于补,精神鞭笞这种东西只要链接尚在,一定距离内免疫任何物理手段。什么换方向、拿遮挡——没用,精神链的另一端就是天然的坐标,顺着链接过去就能直接完成攻击。
洛玄半身撞在墙上,突如其来的精神鞭笞令他一个没掌控好自己的力度,肩膀就像要碎了一样的疼。而向导依然没放过他,一鞭接一鞭,劈刮于脆弱的神经网络,昭示她溢于言表的怒火。
哨兵徒劳地紧紧抱住头部,一声不吭,死死咬牙,而他的忍耐也通过链接传递给施刑一方——夏婉卿也不好受,可不给个教训简直要忘了他是谁的哨兵!她一边极熟稔地处理着对方的大量负面情绪反馈,这是每一个向导在预备筑基前都必须要学会的一课,一边继续她的惩罚,唯有如此她方得宣泄:“洛玄,莫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暴喝同时,又是狠狠一鞭:“莫要以为你可以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这样接连挥了几十道精神鞭笞,感到经脉内灵力稍有不足,向导才停手。而哨兵则如从大水里捞了出来一般。
天真、愚昧!
不知珍惜机缘!
“再给你一次机会,”夏婉卿冷声道,从后脑抓住对方的头发,强迫其抬头,“与我双修。”
她说着俯下身,要吻上去,被额头沁满冷汗的哨兵厌恶地撇开了脸。
——“所以,军爷您就这般被嫂夫人扫地出门了?”李书文拍腿直乐,紧接着察觉自己这么放肆好似不太妥,忙敛了敛脸上笑弧,试探地问道:“可不都说向导会给哨兵做疏导么?听那滋味就跟我们普通人吸食那‘粮食’一样,怎么没请嫂夫人给您也疏导个?”
洛玄内心深处对他将夏婉卿称作“夫人”二字极为不渝,在他看来,向导就是向导,与夫人到底不同:“我俩都在气头上,冷冷也好。”
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年近四十,看家里黄脸婆哪哪都腻味的老王八蛋,可他现今连奔三都不到,一回到那所谓他与向导的家就觉得疲惫、烦腻,压抑。生活都快没冲劲了。
李书文见他神色,好奇问:“莫非哨向也会遇着七年之痒么?”
洛玄嗤笑:“哪用得着七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精神链接带来的过度心意相通不过是极度迅速地加快了这一过程。
无趣的思想、无趣的肉身、无趣的女人,就像两陀烂肉交叠,散发出一股棺材板底的腐朽味道。
甚至跟李书文这年过四旬的老男人交谈起来,哨兵觉得都比同他的向导说话有意思。至少有时候,他猜不到对方会说什么,好赖留了点悬念。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洛玄感到自己开始理解出轨了,这种时候只要有一点新鲜的、有趣的,富有生命力又特别的东西出现眼前,就像饿死鬼闻到了红烧肉,惟愿证明的是自己还活着——可这又与他的道德准则冲突,只好日复一日的看着自己的灵魂渐渐枯萎。
“如果能挨到失感,自然解绑的那一天,”洛玄抬手喝了口酒,“老子一定要去买打香槟庆祝一晚!”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太珍贵——跟自由比起来,感官上那点折磨都是屁!
李书文听了哈哈大笑,“军爷您可真是太逗了!”
洛玄:“你不信?”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普通人:“你路上随便抓个绑定超过五年的哨向问问,是不是这样?试过钝刀子磨肉么?你不爱听那什么钢琴曲么,挑首,每分每秒每时每刻不间断的听,单曲循环播放,你听个五年试试?”
李书文前俯后仰:“那可不成!萧邦也不成,我怕这样下来一年、不,一个月后,我就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它了!”
洛玄吁了口气,摊手示意:“哨向绑定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李乐的下落有了点头绪。
还是和天工院的人一道吃饭问出来的,洛玄暗忖他们是不是在弄什么机密项目。因桌上的都不过一二级哨兵,而洛玄交友素来是不拘什么普通人或哨向的,也没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几杯黄汤下肚,一名一级哨兵就不免多说了几句。
“还不是要对付外头的那些,”说话的人意有所指道:“……你说呢。”
这段时日,因去李家充电去的勤,洛玄陆陆续续又见到了那位李乐的其它作品,在外部社会,那些或许都没什么,可在这儿连个电都没有,基础工业体系——洛玄怀疑压根他们有没有那东西?光收集材料,像什么半导体、拉晶管、锂电芯、有机玻璃,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天元门内明显未设立物理化等自然科学基础课,能从这种严重偏科的教育体制中成长起来,从小学到高中——
“不是吧?”洛玄露出不信的神色:“就他们?还不如真人一根手指头。”
“那是,”另一人接口道,“也不知那帮子科学家折腾个什么劲儿。”
洛玄微讶:“你们这儿还有科学家?”
“有,这不前几年来了个科学家,搞那什么……唔?”先头说话的一级哨兵想了想:“对,生物的,听说在外头可厉害了,朝廷封了个大官,到了我们这儿……啧!”他比了个小拇指。其它几人放声大笑。
见洛玄表情颇有些不以为然,另一名二级哨兵委婉劝道:“有道是,什么科学都是浪费时间,哥们你有机会,别瞎参合这些,多跟向导修修真,早日结丹才是正道。”
“若有一朝能与天地同寿,合道成神,什么科学都是云烟。”说着他击节唱起来:“凡人、凡人~不过天地间一蜉蝣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