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仰起头,只见齐行简站定在她身前,面色冷然, 高大的身影犹如山岳,笼罩下来便叫人喘不过气。她余光扫视周围, 身边两个健婢已经没了影踪。
“齐叔父,您怎么在这儿?”她好像才见到齐行简一样,话语里还有几分惊讶。
齐行简漠然:“如不是齐某, 你难道还期望是太子、江都王?”
许如是的指头全都蜷起来了,她的指甲抠进掌心里,身上一阵阵发热。
“你该庆幸是齐某, 你还有个机会。”齐行简嘴角挽起一抹讥嘲的弧度,慢悠悠地说,“小、郡、主——”
十足的威胁。
许如是心下一沉,她确实需要跟齐行简谈一谈。
许如是跟着齐行简进了屋里, 她瞥了一眼陈妈妈, 陈妈妈惴惴不安, 冷汗涔涔, 低着眉并不敢看她。
其实有关陈妈妈的疑惑,很早就盘桓在许如是的心里。只是她从来都不会、或者说不敢去深想。
菩提心走丢的时候, 不过六七岁, 如今许宸和许铄觉得她稍有些改变, 总以为是很正常的事。如他们觉得她性子变化,她也会归咎在自己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菩提心份上。
没有人愿意去相信那个猜测。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
哪怕陈妈妈露出的破绽并不少。她人老成精,不是那种蠢顿妇人,又是菩提心的傅姆,从小照顾她,战乱期间也没离开过。
她为什么一点也没觉得“‘菩提心”不一样了?
许如是从前可以躲避开这个问题,但现在,齐行简却要把这硬塞给她看,逼她不得不去想。
许如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陈妈妈,尽量平静地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妈妈磕头在地上,声音闷闷的、钝钝的:“奴婢知道,不该背着娘子出来,可是定国公……”
“呵。”许如是轻轻一笑,“您还不肯说实话?是想等到陈媵回来跟太子一家团聚、发现不对的时候,再站出来指认我这个假郡主?”
“为什么?!”她猛的提高了声调,话语里满满的不甘。她花了这样多的时间,才和许宸、许铄、贺兰氏建立起相对良好的关系。现在才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海边的沙子堆起的浮雕,看似美轮美奂,一个浪头打过来,便风流云散。
“我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能脱得了?”
正是因为陈妈妈也脱不了关系,所以她有那样多的破绽,都被视而不见。甚至想办法替她遮掩。
陈妈妈脸色煞白,她好像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委顿在地上,那双眼睛光芒涣散。
蠕动着嘴唇:“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谁知道、谁知道奴婢才把簪子交出去,县主她,就遇上那些天杀的流贼,就、就……定国公上门了,奴婢……奴婢能怎么办?奴婢交不出来县主,难道就能讨了好吗?奴婢也想回长安来,奴婢也不想死。”她先是说得很慢,说到后来却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颤抖。
“又逢我恰好失忆,因而觉得好摆弄、好操纵……回来便把我打扮成……别人的模样。”许如是自己说来都不可思议。
谁会去怀疑陈妈妈呢?那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战乱里护着自家娘子安然回归的傅姆,会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陈妈妈低着头,啜泣不语。
齐行简冷眼旁观这一出真相大白的好戏,他对许如是的反应还是很欣赏的。聪明人才好谈条件,因为他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宋舍人那样的蠢人,做事横冲直撞,才不好收拾。
他淡淡道:“好啦。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陈妈妈听见他的话,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突然之间生出无穷的希望,连声应是:“诶、诶,娘子,您好好跟齐公谈,这事只要他老人家……”
许如是低垂着眼睛,木着脸一言不发。
齐行简忽然不耐烦:“滚!”
陈妈妈被他突如其来的杀气吓住,连滚带爬地带上了门。
“许——”齐行简话语一顿,“你叫什么?”
“……许如是。”许如是低低说。
齐行简俯身过来,厉声道:“我问过她。你从没见过那支金钗的模样,连她都记不得那里头的典故,你却知道。你给我写的信,用的字儿是簪花小楷,你怎么不敢用平素的书体写信给我?你尽管狡辩,我知道是你。1528,许如是!”
他的气息全洒在许如是脸上,许如是侧过身,齐行简一把搂过她的腰,许如是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两手撑在他胸口才不至于把脸贴他身上。她又气又急:“撒手!”
齐行简面色阴沉,任凭许如是挣扎,只死死箍着她的腰身,紧抱着不撒手。
“啪!”
清脆的一巴掌挥在他脸上。
听见声音,许如是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没料到齐行简躲也不躲,楞了半晌,手被齐行简攥住,他面色越发沉了些。
“你……撒手。”许如是本来就有些理亏,气势一弱,说出来的话也就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齐行简心中已经确定了九分。但许如是极力否认的态度和她从前几次推脱都让他心中有些愤怒,他冷冷道:“你认不认?”
许如是撇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我阿兄还在等我,我要回去。”
“回去?”齐行简嘴唇贴在她耳边厮磨,“你想回哪儿去?你以为你还真的是小郡主,还能借着许北辰的势跟我闹?”
对这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许如是反倒冷静了一些,她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既然你知道我不是真的菩提心,就尽管把事情说出去。冒充皇亲,也不过一死罢了。正好任务失败,借着一死脱离世界。”
她捏不准齐行简对她是因爱生恨还是爱恨交加,或者是别的,但即使他要找她报仇,也不会逼走她吧。
齐行简脸色难看。她总是可以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全然不顾及旁人。
他掐着许如是的下巴。“你是我的妻子。”
许如是非常想提醒他,你的妻子姓萧,叫萧寄春。但看他状态,又怕说出来刺激齐行简,让他想起她从前处心积虑的攻略,一着急一生气,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她只能顺毛捋一捋:“从前是,但现在……你总要顾及一下影响。我太晚回去总不好……”
齐行简忽然冷笑起来,无名业火在胸臆间熊熊燃烧着:“你那个所谓的任务是什么?勾、引谁?许宸、许铄?”
“……”许如是真想一耳光抽他脸上。用词怎么这样难听!
“我没有!”
“齐繁之,你冷静点!真如你所说,我怎么会选这个身份?!”
“你听我……”
“没什么好说的。”齐行简死拽着她不放手,讥诮道,“放不放你你都要走,不如把你留下来。”
许如是悲哀地发现,她快被自己的弥天大谎给害死了:“我现在跟你讲,我的系统坏掉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任务,我只是没能离开,你信吗?”
“……”
看起来,齐行简对这个说法,还是比较相信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稍稍松了一点力道,许如是刚动了动,他又搂得死紧,态度依旧很漠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如是不再乱动弹,反而顺势依偎在他怀里,齐行简才放松了一些,她老老实实地把话说完,又低眉:“你手里有我的把柄,也不必怕我能怎么样。繁之……回去晚了坊门都要关了,你也不想我夜不归宿吧。”
即使事情荒诞,齐行简也觉得她说得不假。他心中的期冀、失望、狂喜交织在了一起。她刚才的态度又多激烈,现在的软语就有多可怜。
齐行简总是不忍心看见她这样委委屈屈的,终于松开她,默不作声理了理她散乱的发髻。
他冷冷道:“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在长安待着,别跟我玩什么花样。”
许如是拼命点头表示同意,刚想站起来,齐行简又把她按下去,许如是浑身一僵,以为他还要怎么,等了一会儿,却只觉得头上多了个什么,齐行简才撒了手。
许如是走了几步,才想起一探,摸到几个枝略有点扎手,中间是块颇光华温润的东西,她有些惊讶,这是那支鎏金蜘蛛钗啊。齐行简望着她纤细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一缕笑纹。
却说宋舍人当日酒酣胸胆开张,把宋贵妃革除出族。但他委实不是胆子大的人,醒了酒以后,越想越害怕,最后因为想起四皇子之事,心中惧怕宋贵妃的手段,又怕连累家人,索性一根绳子甩上房梁,在家中自缢。
立时许多人攻讦宋贵妃,因为她的气量狭小,还牵挂着旧怨,最终逼死了宋舍人。
宋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抬出小女儿,要把她嫁去回纥和亲,引得圣人对她非常怜惜,反而借此说贵妃贤德,还疑心群臣上书是许宸指使,狠狠打压了一番,闹得许宸非常头痛。
在这时候,许如是找到了许宸。
“……阿耶,”许如是找到许宸,许宸也颇温和,但自打她知道自己是假冒的以后,颇有些叫不出口,“我想进宫一趟。”
许宸讶然:“你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身份的事。不趁着齐行简没空管她解决这个隐患,她就要受制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