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日,宜濯身祓禊,踏青采兰。

    豪门贵胄往往会包下风景如画的水边亭台,广邀宾朋,饮宴赏景。定国公府的主母早逝,无人操持举办宴会的事宜,却也会收到许多邀请的帖子。

    齐行简早挑好了几家的帖子,待看见楚王府的赔礼并送来的帖子,稍皱了眉头。

    他想起那个自称倾慕他的女孩儿。

    人总是不喜欢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那个小娘子给了他一星半点的希望,又拙劣地把那丁点的火光掐灭了。

    厌恶,其实也谈不上,只是总不愿意想起她。

    他将书写着“菩提心谨拜齐公”的信函扔到一旁,将赴宴的帖子收拢起来。

    虽然今日宴饮颇多,早间的行程却是固定的,圣人在曲江杏园赐宴新科进士与群臣——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回,他非常看重。

    一路行去,路上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到杏园拜见过皇帝,皇帝效法古风,拉着群臣曲水流觞赋诗饮酒,齐行简文辞不佳,被罚了好些酒。

    饮至酣处,羽觞到了圣人跟前,圣人做了一首吟咏社稷的诗。便有人道:“社稷之福,莫过于国有储君。”

    齐行简眉头一跳,群臣也是一惊。

    圣人把楚王召回来,虽说也露过是为了要册封太子的口风。

    可自从皇帝要封宋贵妃为皇后以后,却搁置了此事,好像忘了一般,显然是不想这么早定下太子之位。稍有人旧事重提,圣人也是冷落贬斥,渐渐便不敢再提。

    圣人笑呵呵道:“爱卿言之有理。”

    圣人竟然接茬了!圣人明知道楚王与宋贵妃不对付,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少臣工心思活泛起来,却不敢当出头的椽子。圣人又道:“诸位以为呢鱼相公、繁之、敬宗、徐良”

    被点名的数人莫不与楚王有交情。

    鱼宰相捋了捋胡须,徐良等正思忖,张钦正要开口。却听有人道——

    “臣以为,楚王既为嫡长,孝悌仁爱,又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军平定河北之功,宜为太子。”

    齐行简第一个站出来了,圣人大悦。

    张钦附议,群臣附议,圣人下诏,一时对楚王、不太子殿下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张钦瞥了齐行简一眼,他并未凑上去恭贺,反借口更衣径直出了门去。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五年前,太上皇当年逃去蜀地避难,是留了圣人、秦王、晋王、鲁王四方在河北各自牵制。

    因为晋王的防线被叛军击破,坏了局势,圣人也以此为由,将秦王、鲁王纳于麾下,在江淮、河北再无人牵制,于是不经太上皇许可另立朝廷,登基称帝。

    太上皇闻讯隐而未发,是不想闹得朝廷分裂。可太上皇就要回长安了,其余威如何,后果如何,没人知道。

    他要用太子的位置定了楚王的心,也要叫群臣明白,如今他才是皇帝,他的儿子才是太子。

    圣人,这是怕了。

    齐行简看准了形势,第一个站出来,既卖了太子的好,又得了圣人的心。

    何等果决!

    曲江,原本是秦时的皇家禁苑宜春苑,几经修缮,如已成为长安一处名胜。却说上巳,男子们聚在一处,女子们也自有去处。

    贺兰氏领着辛氏、薛氏、许如是、璎珞奴邀约上不少大家妇人,同样也在曲江游玩。

    贺兰氏选了与杏园相去不远的桃园,又借着机会,在各家娘子面前把许如是介绍了一番。

    小聚了一会儿,便不拘着人,四处游玩。

    桃花花开烂漫,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士人在林间焚香饮酒,又能听闻林间琴声幽幽,更有美人在林间折花嬉戏——

    许如是不辨方向,渐至幽处,眼见着桃木稀疏,她正要回转,却听有女子惊喜道:“郎君可算来了。”

    “让娘子久等了,今日上巳,曲江人多……”

    许如是寻声望去,却见那女子腻雪肌肤,绣罗衣裳,美中不足的是头发却才到颈肩,头上梳的高髻却是用的假髻。

    因她头发甚短,有生得极美,许如是对她印象格外深刻。

    那是今日见过的史家如夫人。

    史家的小郎君正是月前纵马于市被许如是叫人扣起来的那个。这位如夫人正是那史郎君的庶母。

    她身边竟然没有仆婢,她在做什么她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听说先秦时候上巳节青年男女看对了眼,常常便直接往树林里钻。

    本朝民风难道已经开放到这种地步了

    眼见着那两人边说边走,许如是心里百般臆测,好奇得很。

    怕惊动了人,她便将跟在身边的健妇和婢女留在原地,跟上前去,手里拈了枝花枝假装赏花,竖着耳朵听。

    只听一个沉稳的男声说:“……有人荫庇,某与他约好了,无须担忧。已备了马过来,你跟我走就是。”

    女子低呼了一声,脚步纷乱。

    男女主角突然要开溜,这出戏算是看不下去了。许如是有点懵。她撇开一枝碧桃,从夹缝里看见那男人拽着如夫人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桃园东门去了。

    “啪——”

    许如是匆忙之下,竟生生折下一枝桃枝。

    如夫人仓皇回过头来,却见落英缤纷,花树底下,玄衣男人笑着将一枝碧桃插在小娘子的髻间。

    不禁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许如是被齐行简挡住了去路。

    她都不知道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高大的身影竟直将她遮掩住,又把她手的桃枝儿折了一截去,往她头上簪,他一抬手,酒气直往许如是鼻尖里钻。

    许如是心里猫抓似的,硬邦邦地见了礼,齐行简让开的时候,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齐行简负起手,斜斜睨着她:“很不甘心?”

    许如是把头上的花拔下来,捏在手里:“我只需一声叫喊,他们两个便跑不掉了。齐公说呢?”

    齐行简“哦”了声,说道:“娘子一呼,然后便被那男子瞧见了,发现事情败露,提剑过来便斩?”

    许如是挤兑他: “齐公勇冠三军,威震河北,难道还怕个区区蟊贼?”

    齐行简竟还点了点头:“娘子说对了。他手中有兵刃,齐某赤手空拳,如何能跟他斗?”

    许如是见他这样不要脸面,满心窝气,又不好发作。

    齐行简觉得那男人背影颇有些眼熟,心中也有了些猜测,上前去瞧,许如是好奇地问了句。

    齐行简低着头回了句:“捉贼拿赃。”

    许如是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不就是私奔?”

    “私奔?岂止是私奔?”齐行简语气阴冷,“这是诱拐良妾,应黥面,流放三千里。”

    话中森然之气溢于言表,许如是不禁打了个寒颤。

    齐行简要追索着两人足迹,许如是交代了仆婢让回了贺兰氏,说她身体不适,先回家中去了。敌不过好奇心,转头却跟上了齐行简。

    齐行简倒没在意她。而是仔仔细细地在夯土路上分辨着马蹄足印,起初是只有一行浅浅的足迹,后来有许多足迹汇在路中间,齐行简依旧没有迷失。

    许如是其实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乱走。问他怎么看的。

    齐行简却答非所问,淡淡道:“打仗第一要紧的就是斥候,齐某要是连这也看不出,也就白打了这几年的仗。”

    许如是也不敢问了。

    这句话就是她当年告诉齐行简的,没几个人知道。再多说几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齐行简冷不丁再问一句,诶,小许啊,你说的这几句怎么跟我家娘子说的一模一样?

    她的谎就编不圆了。

    兜兜转转,马蹄进了永嘉坊,许如是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直到许如是站到自家侧门门口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

    “可曾见过有骑马的生人经过,身边带着个美貌娘子的。”许如是抓着个自家守门的僮仆便问。

    青衣仆人想了想,道:“似乎有一个。”

    齐行简果然没有胡扯。

    “他去哪儿了”

    “进府了。”

    进府了进楚王府了

    等闲人怎么可能进府合着还是个内贼许如是面色阴晴不定。

    一路按着指引,许如是敲开大门的时候,正看见了她家先生韦乾正坐在中庭与人对饮。

    “先生!”许如是讶异。

    “娘子!”韦乾讶异又惊恐。

    许如是看去,韦乾怀中搂着不是那位史家如夫人,却又是谁

    他身边那个跟着的青衣人身形,与跟如夫人私奔的男子颇为相似。

    那人也颇为诧异:“齐将军?”

    许如是定睛一看,当场愣住了。

    齐行简果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这不是李长庚又是谁?

    此人颇有几分仗义侠骨,为人忠义,被齐行简收在身边做了虞侯。齐行简看人眼光毒,记性也好,军中有不少新出头的将领都是受了他的提拔。

    想必齐行简不希望他想要提拔的人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李长庚和史家如夫人私会淫奔,然后跑到了楚王府找到了约好的韦乾,史家如夫人现下又在韦乾先生怀里。

    等等,这信息量有点大,容她捋一捋。

    齐行简审视三人,沉默了片刻,漠然问道:“说吧,怎么回事诱拐良妾,匿藏贼人?”

    他喜怒不辨,每多说一句,韦乾和如夫人的面色便白一分。

    待他说完,韦乾已经是面无血色。

    他惨笑一声,全然视死如归的神色,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颤巍巍道:“千错万错,皆错在某一人。”

    如夫人在她怀中低低哭泣,一对亡命鸳鸯都沉浸在愁云惨淡的气氛里,许如是眼见着齐行简越来越不耐烦了。

    “国公容禀。”李长庚面无惧色,当仁不让地站出来。

    齐行简斩钉截铁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