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是:“……”
“……儿是楚王二女,名菩提心,小字六如。”
皇帝点头:“如娘啊,你这首诗学得好。你可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皇帝的肯定,印证了许如是的猜想。宋贵妃出身卑微,如遭人攻讦,以此为据最为可能。
可是无缘无故,朝中之人不会随意开口。
许如是道:“这诗句是讽刺魏晋风气,说世家贵胄窃据高位,尸位素餐,反而叫品德高尚的英才、俊才不得上升之道,却只能沉沦在下。士族损国家之公器,而肥私人之家,这也是魏晋衰颓的原因啊。”
皇帝拊掌道:“你一个女娃娃竟有如此见地。可笑有人还以贵妃出身攻讦贵妃不堪为皇后。”
许如是一本正经道:“诸公为何这样想?前汉的孝文窦皇后、孝武卫皇后出身卑微,却能传美名于世。而出身世家的陈皇后、霍皇后,无德无才,窃据高位,反而留下恶名。可见立后,并不应以出身论断呐。”
皇帝颇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贵妃也笑呵呵地对着她。
许如是略带羞涩地低下头。
她这番话对不对呢说得很对。
但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只问门第人情,不问才华,从而使得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高门愈高,寒门愈贱。
哪怕本朝开科取士,也没能彻底变易风气。世家依然自矜身份,高高在上,连皇家许氏都不大看得起。
哪怕宋贵妃深受皇帝宠爱,炙手可热,她出身微贱便是原罪。
许如是讲了一句很对的废话。这句废话正合皇帝和宋贵妃心意,何乐而不为
宋贵妃道:“大家念着妾,妾也不想为此事让您烦心。如娘小儿言语,咱们听听也就罢了,怎么好拿出去教人议论?”
“其实妾长兄与户部的宋舍人是义兄弟,宋舍人感念家兄在乱中庇护他一门,将妾这一支记入了他那一支的族谱之中。”
她口中这位宋舍人,乃是当世七大世家之中,博陵宋氏的一支,宋贵妃并入这一支,那就是妥妥的高门。朝堂上的压力,自然可以迎刃而解了。
皇帝听了果然惊喜,想要与贵妃商议正事,又念着许如是在,便先传了膳。
许如是暗自记下,与两人说话多有讨好,得了贵妃的欢心。饭后,贵妃又赐了两支玉钗给她当了见面礼,又是允了她时常入宫陪伴,给了出入宫中的符验,才把她送出去。
许如是出回门也不容易,她倒不急着回去,反而想在外边转一转。
长安富饶繁华,坊里星罗密布,其间有高墙隔断。东西两大坊市之中,珠香玳瑁多奇物,商旅往来不觉,是最繁华之所在。
时候不早了,夜里又有宵禁,许如是便挑了离永嘉坊楚王府更近的东市。
东市之中有百二十行,三千余肆,许如是逛了一圈,倒发现其中胡人面孔少了许多。她记得从前东市里边,尤其是食肆里胡姬多得很。
如今倒显得凋敝了。
她透过车窗,看见食肆边迎风招展的酒旗,不禁想起从前,那时齐行简还不太待见她,常常在外边浪荡。
那天他爹生病,齐行简人不在家里。她穿着胡服男装,出来东市酒肆来找齐行简。
便找见齐行简来找狐朋狗友玩双陆,他脑子不错,就是不爱用在正道上,使诈耍千,总不会输,许如是平素也不管他。
那次齐行简见她来了还颇为惊讶。狐朋狗友嬉皮笑脸地倒了大碗,想要灌许如是:“你一个小娘子,竟管上夫主了?该罚、该罚。”
齐行简护短,站起来一手揽过许如是,护在怀中,一手抢过瓷碗,仰头便饮,喝完便扬首,狠狠一掷。
一声脆响,众人面面相觑。
他那些狐朋狗友回过神来,气势汹汹地质问他:“齐繁之,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个女人,莫非你还怕了兰陵萧氏?”
齐行简喝得面色通红,却也不惧,昂然冷笑,一字一顿,振聋发聩:“齐某之妻,岂容尔等轻侮?”
言罢,昂首阔步出门而去。
许如是也没把自己看太高,知道他不喜欢煽情,老老实实在车上说明来意,又说:“你动作也忒快了,吃得一身酒气,阿翁见了必定不高兴。”
齐行简淡淡道:“他自来就喜欢从兄,觉得我浪荡无能,早看我不顺眼。”
许如是无言。
谁知见了垂垂老矣的齐太公,齐太公反而没有斥责。
“喝酒了”
“嗯。”
“你十九了,自己也要仔细些。为父老了,我跟他堂兄说好了,待我百年以后,他会照应他。
”
齐行简那天沉默了许久,他出来了之后,才和许如是说:“不需要。”
他生性不爱读书,生母死后,父亲对他又颇为严厉,对他堂兄却远比对他好。
似乎是为了对抗他爹,齐行简就越□□荡。许如是觉得他就像个和父亲闹脾气的孩子。
许如是最先没反应过来。
齐行简说不需要他堂兄的帮忙。
他心气儿高着呢。
她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做些什么,叫阿翁对你改观么?”
齐行简怔了怔,冷笑道:“不学无术、贪杯好赌,我在他心里早便无药可救了。”
许如是特别诚恳:“你在妾心里还是有药可救的。”
齐行简似笑非笑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看得许如是毛骨悚然,最终却也没搭理她。
只不过好像那次之后,攻略进度快了不少。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颇有几分慧眼识英的本事的,不过萧寄春给她派的任务是要让齐行简痛不欲生,她怎么直接帮他开启了功成名就的副本了?
许如是压住心底里的违和感,在酒肆买了不少东西,顺便让陈妈妈打听了那位宋舍人的消息。
那位宋舍人的风评确实不怎么好。不少知道这位的人,都笑他拜高踩低、趋炎附势,连平康坊的相好,都是妓子里的低等货色。
倒确实和许如是印象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七氏贵人不同,但他要是坚持清高,也不会愿意把宋贵妃记入族谱了。
这样一来,倒好操作了。
“娘子,前边是酒肆,也要过去么?”
“酒肆才好打听事呢。”
东市里的李氏酒肆,素日里颇有声名。荥阳土窟春、杭州梨花春、宣城老春、长安□□陵的郎公清和阿婆清等,应有尽有。
胡姬素手压酒,皓腕如雪,笑靥如花。
偏有人不解风情,任人家眼波流转,只似个瞎子,冷冰冰地把人打发走了。
楚王许宸举杯敬齐行简:“齐兄今日在朝堂冒犯宋氏这毒妇,真是痛快。”
许宸言辞之间,对宋贵妃颇不客气。当年宋贵妃谗杀他四弟江陵王的时候,许宸就怒发冲冠,几乎就要举兵扑杀她,还是被张钦和齐行简死死拦下,即便如此,也依旧是意难平。
齐行简只道:“齐某身为齐氏族长,此乃应有之义。况齐某以为,大王的精力,还应该多分在蜀地。”
太上皇如今还在蜀地。当年皇帝自立为帝,太上皇虽未阻止,但如今若有其他心思,割据蜀中,朝廷也是没有办法的。
为保皇帝的正统、家国稳定,迎回太上皇。
许宸叹道:“已在商讨了。某荐我那个不成器的大郎为使节。”
齐行简点到为止,举杯回敬许宸。
许宸提起大郎,才想起许铄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缠他了。虽然他骂得厉害,心中却未尝没有接回陈氏的想法。只是……
觥筹交错,许宸忽而问道:“齐兄,若你的妻子,有一日失而复得,她或许有不尽对得起你之处,可你……你当如何?”
齐行简僵怔。
他的妻子,萧寄春。
若能失而复得……
楚王许宸见着自家马车经过,陈妈妈下车买酒问话,皱眉道:“菩提心,她怎么在这儿?”
菩提心,他与阿萧曾经遇见过那个小丫头。齐行简回过神。
这才明白,生死两茫茫。有什么失而复得。
他攥紧了杯子,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平日里那样能言善道的一个人,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他却又忍不住想,若能失而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