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铄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却也很冲动。他说要带陈氏回来,连着一个多月,日日去求了楚王。

    昨日军情紧急,许铄凑上去就被楚王痛骂了一顿:“这场大乱,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前线多少将士为保河山豁出了性命,她待在洛阳被人保护好好的,你还要人分兵去护送她许景明,独你娘金贵旁人在你眼里便是草芥一般”

    楚王素来温和宽厚,这次却气得狠了。

    听说,要不是贺兰氏拦着叫许铄快走,楚王都要拿鞭子抽他了。

    贺兰氏是厚道人呐,对许铄没得说,对她这么个不受待见的小娘子也没有薄待过。

    楚王那话说得不错,但许如是听了就是有些反感。人心都是偏着长的,她既然成了陈氏的女儿,当然私心希望陈氏好。

    她是如此,更何况许铄了。

    可是这样跟楚王起冲突,对于接陈氏回来没有半点好处。

    许如是多次劝许铄顺着楚王的意思劝,许铄嘴里答应得好好的,真见了人就红了眼,常常说话也不那么恭敬了。

    许如是发愁。

    她不受楚王待见,还有许铄。许铄也被厌弃了,不等鲍妩出手,他们俩就可以组团凉凉了。

    “梆梆梆——”

    戒尺敲击案几的声音,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娘子今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先生韦乾已经有不悦之意了。

    许如是告罪,三娘璎珞奴却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也不小:“惦念娘亲如今也成了罪过啦!一个两个,总拿着家国大义压人,当初战火起的时候,跑得比谁都——”

    先生韦乾听得面色铁青,攥拳切齿,目中隐有悲愤之色。

    “许佛婢!”许如是声音压过了她,“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带头扔下长安黎民的就是太上皇和皇帝,她这话落到有心人耳朵里还不知道成什么呢。

    璎珞奴冷笑道:“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是了,你不也是被抛下的?被人抛下,受了什么委屈,也要帮着维护,不敢讲一句怨言的。你哪里像是阿兄的妹妹?阿兄为了陈姨,不惜豁了性命,你呢?夹着尾巴做人。”

    她还要再说,许如是先捂了她的嘴,看韦乾捏着戒尺捏得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却没有一句制止。

    许如是心中有气,皱着眉道:“先生,今日家中有要事,学生等先告辞了。”

    告了罪,韦乾愣了片刻才应下了。

    拖着璎珞奴出门,璎珞奴挣扎得厉害,但她人小个子矮,并不占优势。

    丫鬟婆子看见两人撕扭着出来,上来要把两个人分开,许如是冷眼扫过去:“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三娘讲。”她怎么说也当过一家主母,身上有些威严,两边的婢子竟都没有违抗她。

    璎珞奴要走,许如是却拦住她,到了僻静处:“刚才那些话,你不该说。”

    璎珞奴怒气冲冲:“菩提心,凭你也配教训我?”

    许如是冷静道:“不错,凭我是你长姊,我该教训你。”

    “你也读过孝经,可知道孝悌二字怎么写?”

    璎珞奴扬起头,既不能反驳她,却不愿跟她说话。

    许如是也不在意,她声音不大,语调却很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话传扬出去,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璎珞奴看她严肃,心里其实也有些后悔。但一想起死去的母亲,心中又生出了些怨意。

    她阿娘贵为王妃,又是太上皇贵妃的亲戚,逃出长安的时候被护得好好的。然而贵妃被她大父,当今的皇帝联合龙武军的将军逼死后,母亲便遭了父亲的冷落。

    她的母亲也曾父亲被爱幸过,没有被弃在乱中,最终却与父亲相互怨怼。父亲保护不了陈姨,却要怪罪在母亲头上。

    去年冬天,耶耶领军收复了长安,阿娘却郁结于心,被一场风寒要去了性命,至死也没能跟父亲和解。

    璎珞奴恨恨道:“大父和耶耶难道还会害我么?”她从小就得圣人和楚王的喜欢。

    许如是冷笑:“你才十岁,谁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话传扬到圣人耳朵里,圣人会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小孩子怎么说的出来?难道是楚王心怀圣人是你的大父,但在这之前,他首先是个皇帝。”

    璎珞奴不服气:“大父怎么会这样对父亲,父亲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四叔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吗?”许如是缓缓反问。

    璎珞奴脸一白。

    许如是知道,她想起了江陵王,被宋贵妃冤杀的四皇子。

    他也是皇帝的最疼爱的儿子,更是军中一员勇将,因为看不惯宋贵妃勾结宦官弄权,屡屡直言劝谏,希望废黜这位贵妃。

    宋贵妃对他怀恨在心,谣谗江陵王对皇帝不满,欲要造反,大父竟真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璎珞奴听耶耶说,大父非常怀念四叔,他后来知道冤杀了四叔,心中非常后悔。可是人都死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万里晴空俄而变了颜色,豆大的雨点子不多时便砸到人身上,璎珞奴抿着嘴站在雨里,连雨打湿了裙摆也没注意。

    一只手把她拽到了屋檐下边。

    屋檐窄,堪堪能容人,许如是伸手护住璎珞奴,她叹了口气:“你说话也该过过脑子。”

    璎珞奴不服气:“你才不过……”看见许如是替她挡雨湿了半截的袖子,又沉默了。

    护着璎珞奴回了屋里,先生已经先走了,仆妇接了璎珞奴,许如是才开始收拾东西,她隐约瞧见韦乾在案几上海留了笔墨,略有些好奇,待走进了才发现是沁在纸上的墨迹。

    前边的墨沁得少,越到后边,字迹便越清晰。

    “……柳……青青……今在否,只应…折他人手。”

    许如是眉梢一动,这说的是谁?这韦先生是在伤怀长安失落于乱中的女子?还是说,他知道菩提心娘亲的事?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要是没有齐行简递话,她都不知道许铄的娘亲如何了,韦乾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是这纸落在别人手上总不好。许如是捏在手里拿着,才跟着沈妈妈离开了。

    沈妈妈在楚王府里也认识不少旧人,人脉宽,脚跟站稳得也快,许如是的消息来源也主要靠她。

    今日的事,许如是对韦乾其实有点不满:“沈妈妈,您说府里怎么会请这样一位男先生来呢?”

    沈妈妈叹了口气:“先前长安大乱,平乱之后,不少将领骄横跋扈,劫掠良家女子之事也不少见,只是没人敢管。好人家的女子哪还敢出来?”

    许如是有点吃惊:“那些人怎么敢闹在楚王府头上。”

    陈妈妈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大王先前不在府中,贺兰孺人总不能和为了几个女先生和蛮子闹起来。有人请辞,也不好耽误人家,新聘来的韦先生其实才学更出众。如今大王回来,情形就好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许如是却沉默了。她这生在楚王府还算幸运,还是生在小户人家,不知道还要经历些什么。

    她想了想,瞧着午饭的点去找了许铄,把今日的事简要说了:“璎珞奴还小,未必知道这事的严重。我看她对阿兄还算亲近,希望阿兄多劝她一劝。”

    许铄听了,却沉默了片刻,应得很勉强。许如是这才反应过来,他对陈媵留在洛阳还有心结,璎珞奴不过是把他想说的说出来了。

    她心知说话时机不对,便略过这节,舀了汤饼吃了几口,沮丧道:“阿兄,我近来在听陈妈妈讲本朝的史,有好些地方不大明白。”

    许铄这才有了几分笑意,问陈妈妈的口气难免严厉了些:“陈妈妈讲得晦涩了”

    陈妈妈面色微有怪异:“是奴婢不好。”

    许如是笑道:“是我蠢笨。”

    许铄大声反驳:“你才学了多久能听懂大半已是菩提心聪慧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阿兄就是了。”

    许如是心中熨帖,顺着他的话问:“当年反攻叛军之际,太上皇召圣人去蜀中,匪患未平,圣人不应诏,未何今日耶耶领兵在外,即将平定匪患,圣人却反倒要召他回长安呢?”

    许铄也没想太多,摆了摆手:“反贼已经被八位节度使包围,穷途末路,何须耶耶主持大局呢?”

    “……”

    许如是觉得她都暗示得这么明白了,许铄这个傻白甜却半点不上道。她随口称赞了许铄几句,许铄看起来又是骄傲,又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许如是不知道他这智商哪里还值得骄傲了。

    她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我之前听齐公说,那边的战事似乎不太好。”

    “本来叛军都要被剿灭了,耶耶和齐公离开了之后,如今反扑的势头却好似又厉害了一些。”

    她补充了一句:“圣人在天龙十年反攻的吧,圣人真有先见之明,他不去蜀中,官军情势就好了。如今耶耶回来得早了,官军情势就坏了。”

    这丫头说得是什么傻话

    许铄无奈一笑:“天龙是太上皇的年号,反攻那年圣人已经登基改元了……”

    许铄的声音戛然而止。

    圣人登基为帝的时候,可以说是把太上皇撂在了一边,但他手握兵权又占着平叛的大义,太上皇拿他没有办法。

    他突然意识到,如今的情势和当年何其相似?耶耶手握重兵在外平叛,又有平叛的不世之功,他要是有称帝之心,圣人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菩提心童言无忌,竟正说中了事情的关窍。圣人当年不应诏,是因为他要自立为皇帝。耶耶应召而回,却是因为他实无二心!

    “是我记混了。”许如是长舒一口气,她留了那么明显的错,就是为了让许铄“自己发现的”事实。

    看来许铄还没傻到听不懂她疯狂暗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