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旁边的婆子飞快侧头瞟她一眼,然后瑟缩地低下头:“回夫人话,老妇正是稳婆林氏。”
卫戗目光沉沉,对着虞姜冷冷一笑:“林婆,当年本已定好由你替我接生,关键时刻,何故突然反悔,将我转交她人?”
林婆不敢抬头,颤声解释道:“老妇那不肖子酒后在街上误伤贵人,被下了大狱,老妇心急如焚,多方奔走营救,唯恐耽误夫人大事,想着史婆不论是经验还是技术,都更在老妇之上,于是便托她前去替夫人接生,哪曾想,史婆竟然失手,害了夫人性命。”
卫戗心道虞姜三样宝——酒疯,被奸和流产!扯了扯嘴角:“史婆害我性命,又与你何干,缘何远走他乡?”
林婆张口就来:“老妇一家得罪权贵,无有立足之地,不得不背井离乡,说实话,老妇在此生活了大半辈子,若非迫不得已,怎么舍得走呢!”
卫戗点头:“也有些道理。”不等林婆松口气,接着补充道:“但凭尔等一介寒族,在街上伤了贵人的身,辱了望门的面,如此轻易便叫尔等脱身并远走高飞?”
林婆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因为老妇……啊,对,是因为老妇那些年替许多权贵家的妻妾们接过生,犬子出事后,老妇豁上脸皮,所以……”
“不过是弹丸之地,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权贵自成一脉,彼此交游,事关家族长远发展,而与你却只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买卖,依你之见,他们会为区区一个稳婆,做出有损自家利益的行为?”
“那、那个……”其实林婆事前做足准备,换个场合和人来,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被击溃,实在是心里有鬼,又在“阴间”被去世多年的“冤魂”以凌人的气势逼问,早先做的那些心理防范迅速瓦解,没被吓尿已算胆肥,支支吾吾老半天,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戗又扫了虞姜一眼,其实事情早已明了,可她却不想给虞姜一个痛快,所以在这浪费唇舌——有一种说法,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让虞姜眼睁睁的看着“死亡”的逼近,却无能为力,这种折磨……啧啧!近墨者黑,卫戗觉得,自己大约是跟某人学坏了!
林婆还在做垂死挣扎,卫戗微微倾身,以空灵到近乎森然的嗓音,一字一顿道:“死不悔改,到了地狱可是会被下油锅的哦!”
林婆抖了两抖,又看到斜对面凭空出现,瘦到脱相,瘫坐在肩舆上的瑞珠,脑子里那根脆弱的弦啪的一下彻底崩断,她再也撑不住,伸手一指,竹筒倒豆子:“是她——虞夫人身边的瑞珠,她在犬子刚出事以后就主动找上老妇,并说只要老妇在夫人生产时,稍稍动一下手脚,就立马把犬子从大狱中救出来,并给老妇一笔数目可观的‘辛苦费’,老妇入行之前,曾在祖师婆婆像前立过誓,如果赚那昧心钱,全家跟着遭殃,老妇不能因一个不肖子,把所有的儿孙都搭进去,也便婉言回绝了瑞珠,瑞珠来了几次,见我态度坚决,便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她还会帮老妇将儿子救出来,条件是将替夫人接生的差事转给史婆,事后再给老妇一笔‘介绍费’,让老妇一家远走高飞……”桓辛在怀上卫戗和芽珈之后便搬到清净的别院一心养胎,过着差不多与世隔绝的日子,所以并不清楚林婆的情况。
身不能动的虞姜,眼珠随林婆的手指移过去,发现她以为已经被处理掉的瑞珠,眼珠子瞪得简直快要突出来。
卫戗也转向瑞珠:“可有此事?”
眼见大仇得报,瑞珠今儿个十分高兴,所以气色很不错,因口不能言,只好摆幅剧烈地连连点头。
虞姜的胸口随着瑞珠的点头而现出明显的起伏。
坐在幕后观看的卫毅也瞪大眼见,似不能理解一般的喃喃:“那个婆子在胡说些什么?”
还在把玩茶具的王珏弯起嘴角凉悠悠道:“哦,那婆子说你继室曾经的心腹找上她,让她在给我岳母大人接生时,用点手段,但那婆子怕遭报应,怎么都不肯,最后就把这差事让给另一个,他们指定的,不怕报应的稳婆,并因此获得很大一笔好处。”稍歇片刻,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对了,那婆子的儿子也像你那大女婿一样酒后闹事呢!”
卫毅连连摇头:“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行,我要过去找阿辛,让她不要误信了这帮藏仓小人的谗言。”边说边挣扎着想要起身。
不必王珏吩咐,退到一侧的桅治上前一步,抬手摁住卫毅肩膀,再次将他压回去。
王珏淡淡瞟过来:“岳父大人又不是年轻气盛的黄毛小儿,怎么总是这样沉不住气?如果你那继室当真是无辜的,自会还她一个公道,当然,也会替她追究那些胡乱攀咬的庶人责任。”顿了顿,又道:“还是岳父大人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岳母大人,认为她会陷害你那继室?”
卫毅脸上一阵青白交接,目光在王珏和卫戗之间来回跳转,最后叹了口气:“阿辛不是那样的人。”
那边,卫戗已转到排在林婆下一位,被林婆为求自保,果断出卖的史婆面前,自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丢过去:“来,人证物证俱全,识时务的,就把当年的经过好好讲清楚。”
在林婆坦白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史婆,再见到那锦囊,彻底失去主心骨,忙勉力撑起身子,面对卫戗,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老妇之前出过差错,不想竟被瑞珠拿捏住,她来找老妇说,只要再帮她这一回,不但会把那事烂到肚子里,而且还要给老妇一笔丰厚的酬金。”
卫戗平静道:“且抬头说话。”那么磕啊磕的,实在很影响视听效果。
史婆听话的起身,结果又开始狠扇自己的脸:“老妇一时鬼迷心窍,完全听从虞氏那个狼心狗肺的毒妇安排,结果铸成大错。”啪啪的响。
卫戗扶额:“够了,都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了。”她爹耳力可是远不及她的好。
史婆不敢继续扇自己的脸,接着又忍不住恸哭出声:“老妇已经遭到报应,唯一的儿子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儿媳不知所踪,家中还剩个病怏怏的小孙子,由老妇一人照看,求夫人看在那可怜孩子的份上,宽恕了老妇吧。”
卫戗冷淡道:“你若实在不想交待,我亦不勉强,来人——”
这轻飘飘的一句,彻底震慑住史婆,她停止哭闹:“别,别,我说,我说!”
卫戗道:“说重点。”
于是史婆干脆道:“林婆在应下这件事之后,便同我说,夫人怀得是双胎,而且看情况似乎不怎么好,除去宿疾之外,可能还存在别的什么问题……”
卫戗追问:“那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史婆迟疑道:“可能是中毒。”接着飞快补充:“望夫人怜见,老妇只是个稳婆,并不是巫医,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夫人一定是中毒。”
卫戗扯扯嘴角:“你说的不错,的确是中毒,继续吧!”
史婆见得到卫戗肯定,底气足了些,说话声跟着提高:“虞氏那毒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一尸三命!”
听到这里,被摁住起不来身的卫毅,目光发直,下颚微微颤抖:“什,什么一尸,一尸三命?”
王珏放下茶具,夸张的扒拉手指:“岳母大人,小婿的发妻,小婿的妻妹——”移眼过来:“可不就是三命!”
卫毅的表情扭曲起来:“假的,统统都是假的——阿姜那么尊敬阿辛,她那些年总在我面前念叨,说她能有个容身之所已经满足,让我不用管她,没事就多陪陪阿辛,要不是有阿辛,她们母女两个早就没命了,还说下辈子要当牛做马报答阿辛,这样的阿姜,怎么可能去害阿辛?”最后突然想到:“何况,戗歌和芽珈还活着,所以一定是那些刁婆在含血喷人,对吧?”
王珏懒洋洋的侧过身去,以手撑腮,目光炯炯的盯着卫戗,并不回应卫毅的疑问。
卫戗继续追问:“既然要求你一尸三命,最后却又为什么会对那一双女婴高抬贵手,如此不按要求做事,就不怕你那雇主不会如约付你酬金?”
史婆道:“老妇赶到时,夫人那大女儿已经露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妇当时犹豫了,夫人拼了力气,而夫人的奶娘蓝氏一直从旁接应着,孩子一娩出,蓝氏就把她护进怀里,老妇心慌意乱,虽有机会靠近,却始终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而且从当时的情况看来,夫人那长女猫崽儿一般大小,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面色青紫,奄奄一息,老妇就心软了……”
卫戗挑一挑眉:“也就是说,你当时没机会下手,又瞧着那孩子就是一副短命鬼的模样,想来你不动手她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也便随她自生自灭去了!”
史婆张口结舌:“不,不是的,老妇……”
卫戗一拂袖:“说重点——你是怎么对付那个小女儿的?”
史婆哭丧着脸:“夫人之前坏了身子,本就比寻常妇人弱上许多,又把力气全用在大女儿身上了,待轮到小女儿,实在没力气,老妇看似在助产,实际却用旁人看不懂的手法阻止胎儿顺利娩出……”
卫戗点点头:“嗯,夫人大女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小女儿又被憋那么久,很容易就会出现一尸两命的情况。”做好奇状:“那最后又怎的那让小女儿逃过一劫的?”
史婆由衷道:“夫人是个好母亲,大约是感应到孩子再不出来就危险了,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到底把那小女儿给生了下来,不过那个小女儿生下来时已经没气,老妇又按照虞氏毒妇的要求,拽伤夫人子宫,致使夫人血崩,最后夫人只看了两个可怜巴巴的女儿一眼,说了句‘娘对不起你们!’,就那么去了。”
所以说,芽珈脑子受损,其实就是生产的时候,久久不出之故吧!
幕后的卫毅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婆子当年失手,害了阿辛性命,如今再见阿辛,怕受到惩罚,就把责任统统推到阿姜身上。”说到后来重重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卫戗转向瑞珠:“当年的事情由你全权负责,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喏,史婆说得可属实?”
瑞珠把头点的,身子都跟着颤抖。
卫戗做了然貌,又迈步走向挨着史婆跪着的虞省:“话说那时我老早就搬去别院休养,留在身边的都是心腹,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搞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中得毒呢?”
虞省从见到卫戗那刻起就开始打哆嗦,见卫戗走到他面前,再也忍不住,身下很快就淌出一道水迹,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骚臭,不过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顾得上尴尬,勉力做解释:“大约是夫人吃错了东西吧,老奴听人说过,有一些东西寻常妇人吃了没多大问题,可怀上孩儿就不同了,许是夫人和蓝婶在这方面都没什么经验,所以出现差池也是在所难免,说到底,夫人当年就不该离开家啊!有大家照看着,也不会让夫人吃错东西,更不会让别有用心的家伙害了夫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