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峡谷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
司马喜披着一件黑色的棉袍,内罩兕皮甲,在护卫的簇拥下,从山顶缓缓的走入了峡谷中。
整个峡谷,被烧得一片漆黑。
许多大石头,更出现了融化的迹象。烧焦了的尸体,马匹横七竖八的倒在山道上,看上去惨不忍睹。虽然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当司马喜看到眼前的惨状时,仍忍不住生出一种负罪感。
如此大火,说不定是会要折寿的!
井陉山有很多山岭组成,连接着太行山脉。
几十里长的峡谷,如今已到处是灰烬,再也看不到半点生气。
韩信督帅十万人马前来,其中进入峡谷的军卒,大约有六万余人。剩下的辎重人马,在两边谷口被封死之后,就遭遇到了灌婴骑军的冲击,死的死,降的降,也早已经溃不成军了。
也就是说,楚项在河北的力量,于一夜之间,几乎全部耗尽。
只剩下蒲将军柴武驻守河东,张耳留守巨鹿,再也抽调不出半点人马来。
四年的仇恨,在这一夜,烟消云散。
“可曾发现韩信的尸骨?”
司马喜阴恻恻的向身边亲卫询问。
他不过是左领军的一名参军,说起来职位并不算太高。但由于他曾在刘阚身边做事,地位却颇有些超然。整个军府之中,除了将军之外,就是司马喜权力最大,甚至超过许多郎将。
“还没有发现……尸体太多,许多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不好辨认。”
司马喜轻声道:“那就继续寻找,一定要找到韩信的尸体……对了,他配有一柄宝剑,极为锋利,你们再寻找一下。”
“喝!”
亲兵连忙领命下去,司马喜则站在山岭上,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空荡荡的衣袖,随风而动,似乎在提醒着他,昔日韩信曾砍掉了他一只手臂。可此情此景,那仇恨却好像变得淡了。四年来,日思夜想的就是要抓住韩信,砍了他的手臂。但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景象。数万条性命啊,就在这一夜之间,都没有了,令人难以释怀。
“参军大人,好像找到了韩信的尸体。”
突然间,有军卒高声叫喊,司马喜连忙迈步前行,在军卒的领引下,来到了一块巨石旁边。
这巨石与峭壁相连,形成了一个火焰无法燃烧到的死角。
一具尸体靠着冰冷的峭壁坐在地上,膝上横着一把宝剑,面目被烟熏火燎的黑乎乎,已看不清模样。不过看披挂穿戴,是一个将军的打扮。司马喜一眼就认出了尸体膝上的宝剑,上前一步,一把抓起来,仔细分辨了一下……片刻后,他恶狠狠的用宝剑砍在石头上,迸出火星飞溅。
“韩贼,你也有今日!”
司马喜癫狂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叫喊。
他认得这把剑,正是韩信的祖传佩剑。当年在楼仓时,韩信曾不止一次的向他炫耀,司马喜又如何能认不出来?正是这把剑,在那个晚上,斩断了他的手臂,他永远都无法忘记。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顺着面颊,不知不觉的滑落。
他收起笑声,蹲下身子,用袍袖擦拭那具尸体的面庞。不一会儿,尸体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正是韩信……
“信啊信,你怎能如此糊涂?”
司马喜呢喃道:“当年大王对你何等器重,待你若手足一般,你却为何要背叛大王?
你说张楚声势浩大,大王音讯全无……可仅仅是这个原因?就能背叛待你若手足一样的大王吗?
一步错,步步错……你可知王后为何对你不满?
她曾说过:你性情坚忍,聪慧过人,成就定然会在我之上。但你最大的毛病,却是太聪明了,聪明的有些过头,所以王后才不肯委以重任……信啊信,你当日若多一份坚持,该多好啊!”
司马喜对韩信是恨之入骨,但五年的相处,那份情意又岂能割舍?
他哭了一会儿,站起身对身边的军卒道:“把韩信的尸体收敛起来,用棺椁装盛,立刻送往咸阳。
另外,加速清理峡谷山路,正午之前,必须要清理出通路,以便大军通行。
……再去通知两位将军,就说韩信尸骨已经找到,六万楚军葬身峡谷,请将军早作谋划。”
“参军大人,那您呢?”
司马喜轻声道:“韩信虽罪该万死,终究曾是我的兄弟。
我将护送他棺椁,前往咸阳……再说了,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接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神情略有些落寞,司马喜转身离去。
渑池,楚军大营。
项羽在营中徘徊不停,不时的从口中发出几声咒骂。
范增虞子期,静静的坐在一旁,在正中央帅案的一侧,则端坐一名女子,看着项羽也不说话。
这女子,正是项羽的宠姬,虞姬。
虞姬是在三日之前,才抵达楚军大营。原本,她是留在彭城,但随着渑池战事不畅,项羽的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甚至还出现了酗酒和斩杀军卒的事情。粮草不济,战事又不顺畅,再出现这样的事情,范增颇有些担心。他担心这军中会出现哗变,到时候可就有大麻烦了。
范增也知道,能劝说项羽的人不多。
项梁活着的时候,能算上一个;而如今项梁死了,能劝说项羽的,也只有虞姬一人。
于是范增命人火速从彭城将虞姬接到渑池。
而事实上,在虞姬抵达渑池之后,项羽的脾气随即收敛了许多。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许这虞姬,就是项羽唯一的克星。可即便是这样,刘阚张良打定了主意,固守渑池大营,坚决不予出战……一来二去,项羽竟生出了一种,当年在楼仓城下和刘阚交手的错觉。
“刘蛮子无胆,某数次叫阵,他竟然理都不理,实在气煞我也。”
项羽不说话的时候,最让人心惊肉跳。
这一说话,范增和虞子期反而松了一口气。
“上将军,如今河洛粮草匮乏,加之天降大雪,许多将士的衣装,未能换上。长久下去,只怕会军心浮动。北蛮刘唐据守渑池,一时间也难以攻破……以末将愚见,不如先退兵吧。”
“退兵?”
项羽一肚子的火气,被虞子期这一句话又勾起来了。
“粮草不足,让陈婴和董翳给我送来……我不退兵,不破渑池,我绝不退兵。”
他也是有些骑虎难下,原本想要在天下英豪面前展示楚军威武。却不想被刘阚给拖在这渑池城下,动弹不得。想当初,他渡过河水,信誓旦旦的发出豪言壮语,如今还声声在耳畔回响。
这时候退兵,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将军!”
虞姬突然开口,“两国交兵,不可以意气用事,当知进退才是上将。亚父和阿哥说的不错,唐王固守渑池,不肯和将军交锋,若再拖延下去的话,只怕对将军不利,还需要早作谋划。”
你道虞姬如何能说出这般得体的话语?
却是范增在头一日,私下里与她说过的……
有些话,从女人口中说出来,和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味道就会变得不太一样。
似项羽这样好强,要脸面的人,范增也好,虞子期也罢,有些话说的多了,不免会生出反感。但若是换个人,换一个角度的话,效果就会好很多。虞姬话音未落,项羽就停下脚步。
“虞姬,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将军,虞姬不过一妇道人家,如何知道如何是好?
此事你还需请教亚父……亚父足智多谋,先前就被叔叔所倚重,你为何舍近求远,来问我呢?”
“啊,亚父……”
项羽转身向范增看去,却见范增面带古怪的笑容。
要说了解项羽的人,还要算是范增。他知道项羽的秉性,也清楚项羽的问题所在。难道项羽就不想退兵吗?不,恐怕项羽现在逼谁都想撤走。可如何能体面的撤兵?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上将军,咱们虽然攻不下渑池,但也可以给唐军一些教训。”
范增正色道:“我有一计,可令唐军大败……上将军可放出谣言,说三齐作乱,然后做出慌乱之状,向洛阳撤退。唐军见我等走的仓皇,定然会派人马追击。到时候上将军压阵,在中途设下埋伏,等追兵一至,突然杀出,唐军定然大败而回……如此,上将军也算得胜退兵。”
项羽闻听此计,顿时喜出望外。
“我有亚父,胜过十万甲兵!”
他兴奋的连连搓手,“最好是那刘阚追击,如此我正可将其打败,好生羞辱才是。”
虞子期虞姬兄妹,和范增相视一眼,不由得轻出一口气。
就这样,项羽立刻安排下去。
既然是有心安排,那楚军要撤兵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良的耳中。
张良不敢迟疑,连忙派人请刘阚来到大营里。把情况一说,刘阚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乃诱敌之计!”
他沉声道:“我观项籍,定然会亲自压阵,在途中设伏。待我追兵一至,而后突然杀出,将我军击溃。
未曾想,项籍竟想出这般计策。
看来楚军已经无法再继续坚持,他想要靠着这一战将我战胜,然后才有退兵的借口吧。呵呵,如果我没有接到李少君的书信,说不定还会上当。可是现在……三齐怕是还未有行动吧。”
张良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追击了吗?”
“追!”
刘阚起身道:“不过我会等项羽撤伏之后,再追击……到那时候,楚军定然防卫松懈,正可追击。”
“大王神机妙算,良钦佩之至。”
刘阚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良,“子房,只怕你和我,也是同一般想法吧。”
张良,笑而不答。
为人臣者,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进退。
该表现的时候,一定要尽量表现;不该表现的时候,就要学会沉默。张良是官宦之后,祖上曾是韩国宰相,自然清楚这为人臣之道。刘阚给他足够的权力,让他指挥兵马,已经出够了风头。那么接下来,他需要退居幕后,最精彩的一幕,一定要留给主上,否则就做的过了。
这也是历史上,汉高祖刘邦诛杀了那么多功臣之后,却留下张良的一个原因。
运筹帷幄有张良!
说穿了,那就是出风头的事情,由刘邦做。所以,汉初三杰,萧何张良得以终老,而韩信却被诛杀。无他,韩信太风骚了,那风头已经盖过了刘邦,让刘邦心里又如何能够舒服呢?
刘阚也明白张良的心思,于是点明了之后,再也没有谈起这个话题。
他点起兵马,率领五千黑旗军尾随楚军而去……
但始终没有露面,令项羽在途中等了大半天的光景,无功而返之后,突然加快速度,对楚军后军人马趁势掩杀,杀得楚军大败,夺得粮草辎重无数,这才掌得胜鼓,回转渑池庆功。
刘阚袭击楚军,且放在一旁。
单说项羽,伏击刘阚不成之后,悻悻回归本队,追上了中军人马。
喝了一肚子的冷风,憋了一肚子的火气,项羽追上范增等人之后,怒气冲冲的走进了中军大帐。
“亚父,那北蛮子……”
他正要发一阵牢骚,却发觉这帐中的气氛不太正常。
范增等人,面沉似水。
“亚父,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模样?”
众将看了一眼范增,范增轻轻咳嗽了一声之后,沉声道:“上将军,刚接到了雒阳传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三齐,谋反了……”
“啊?”
项羽闻听,吓了一跳。
前些日范增说要用三齐作乱的借口,引刘阚上当。
可不成想,刘阚没有上当不说,这三齐,竟然真的反了?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项羽瞪大了眼睛,凝视范增好一阵子,这才声音干涩的问道:“亚父,三齐……如何谋反?”
范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南皮齐国大将彭越,在三日之前突然过河,攻占了巨鹿;齐王田荣则率兵马,出临淄,夺取了薛郡和济北郡……黥布手中兵力不足,只好退守东阿,堪堪挡住了齐军……”
黥布手中兵力不足,项羽当然清楚。
巨鹿一战之后,损失最惨重的一支人马,恐怕就要数黥布了。
乍听这一消息,项羽有些发懵。片刻之后,他突然怒吼道:“彭越如何轻易占领了巨鹿?张耳呢?韩信呢?之前不是说,他们已经荡平了河北,怎么突然间,这巨鹿郡就失守了呢?”
“张耳……降了!”
“啊!”
“韩信所部兵马,在七日之前,通过井陉峡谷的时候,遭遇唐军伏击,全军覆没……韩信和龙且将军,都力战身亡。”
耳边嗡的一阵鸣响,项羽呆立在大帐中央,久久说不出话来。
“唐军说降了赵王歇,如今赵歇和陈馀,已前往咸阳称臣……唐军突然出击,韩、龙二位将军战死。如今,诺大河北,只剩下蒲将军柴武一支人马,退守左邑(今山西闻喜县),唐军在三日前,有中郎将吕释之攻占蒲坂,河西将军蒙克率部,自风陵渡秘密渡河,与吕释之汇合……”
“呀呀呀,气煞我也!”
项羽气得是暴跳如雷,怒吼不止。
“传我命令,点起兵马,立刻随我前往三齐,我誓杀田荣。”
韩信龙且败了,张耳投降了……也就是说,河北之地,唐军已经坐稳江山,和齐军彭越并立。这个时候,渡河夺回河北之地,显然难度很大。如今之计,首先要稳定住河水以南,消灭三齐田荣,才是上上之策。项羽虽然处于暴怒,可是却没有糊涂,也分得清楚这轻重缓急。
可就在他命令发出之后,有小校冲进了大帐。
“启禀上将军,大事不好!”
项羽正在气头上,范增害怕他怒而杀人,连忙上前一步,挡住项羽,厉声喝问道:“何时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启禀上将军,后军遭遇唐军追击,辎重粮草,损失过半……虞子期将军,被唐王刘阚击杀!”
“啊?”
这一次,不仅仅是项羽发懵,连带着范增,也有点懵了……
不是让项籍伏击唐军吗?怎么唐军还追击过来了,不但追击辎重粮草,连虞子期也战死了?
范增还不知道,项羽并未伏击成功。
因为在项羽进账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饿了三齐和河北的战事上,根本没来得及询问。
而项羽,更是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虞子期是谁?
那不仅仅是他麾下的将军,还是他的大舅子,更是从很早就追随他,项羽最为信任的亲信。
刹那间,项羽只觉心如刀绞,胸口一阵发闷。
“刘阚老贼,你欺人太甚,若不取你项上人头,项籍誓不为人……”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项羽喉咙口发甜,眼前金星乱闪,哇的一声,一口猩红鲜血,喷出!
想来,项羽自出世,几乎是一帆风顺。
除了当初在楼仓吃了一次大亏之外,几乎没有遭受什么挫折。
而今,损兵折将不说,连虞子期也死了。再算上龙且和韩信的话,他手下最能打的五大将,如今只剩下了黥布和柴武两人。而柴武,如今面临唐军紧逼,其生死还难以预料,项羽如何不痛?
范增等人连忙上前搀扶住项羽,连连呼唤。
而项羽在吐出了这一口鲜血之后,终于清醒过来,厉声喊喝:“立刻回兵,给我杀回渑池。”
“上将军……”
“尔等休要多言,我意已决!”
就在这时,虞姬从帐外走进来。至今她一身素装,脸上还带着泪痕,可是进大帐之后,却大声道:“上将军,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之?妾身虽心痛兄长之死,然则上将军当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三齐不平,则河南动荡……上将军,岂能因小失大,耽搁了军国大事?”
虞姬这番话出口,项羽呆愣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