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秋以来,嬴县就是齐国属地。齐桓公二年(公元前684年),齐鲁两国曾动了著名的长勺之战,就是在嬴县附近。北部是泰山余脉,自西向东有三平山、香山,南部则为徂徕山。
这是个半圆形的盆地,气候宜人,物产也极其丰富。
自秦攻陷齐都,消灭了齐国,统一天下之后,齐地虽小有动荡,但大都是小股流寇盗匪作乱,成不得大气候。故而,在大秦治下,齐地还算平静。至少比起楚地来,要平静了许多。
嬴县城门大街,有一座很大的宅院。
朱漆大门,钳有巴掌大小的铜钉。明晃晃,亮闪闪,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光毫闪动,也使得门头上紫色横匾,颇有贵气。上书金灿灿两个大字田府,也说明了这宅院主人的来历。此地主人名叫田安,是实实在在的齐国王族后裔。当然了,只是一支偏远的旁支。
自齐王田建死后,生活在齐地的田家族人一直很低调。
特别在始皇帝将山东各国的豪族大户迁往咸阳之后,田氏族人越的稀少,于是也就越低调。
田安的祖上,早在齐威王时就淡出了齐国王族。当时,商鞅还没有在秦国变法,而齐国也正是鼎盛之期。百多年来,济北郡田氏族人大多为商贾。生意也不甚大,直到田安的父亲时,才开始展。并且在齐国灭亡之后,很快就变成了嬴县大户。
此时的大秦,也停止了对六国王族后裔的大规模清洗。
毕竟大乱之后需要大治,始皇帝两次东巡,也是为了安抚山东六国子民的心。大清洗结束。取而代之的就是一连串的安抚行为。田安作为齐国王族后裔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并且在朝廷有意识地安排下,给予了嬴县田家许多便宜,甚至还给了田安一个不更的爵位。
不更是四等爵!
也就是说。朝廷免了田安地徭役和兵役。
所以。当田安地父亲死后。嬴县田家在田安地执掌下。展地更为迅猛。隐隐已成为嬴县第一大族。
时值盛夏。田家花园中。百花盛开。
一座雅致地凉亭外。婢女们正在演奏乐律。
凉亭里。端坐着五个人。有老有少。年纪最大地。约在五旬左右。一身劲装。武人地打扮。
须灰白。不过精神看上去似乎很好。
在他的身边,跪坐两个青年。年纪都在二十三四的样子,一个相貌粗豪,生的孔武有力;另一个则略显单薄,英挺之中透出儒雅气质。这两人端坐老者身后,文气的闭目养神,粗豪的则大口饮酒。
“子房,今日柴将军前来,正好商议一下接下来地行动!”
说话的人。是坐在主位之上,年纪大约有四十三四,生的白胖,宛如后世弥勒佛般模样地男子。一身锦衣,头戴黑冠。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模样,给人一种与人无害的感受。
这中年胖子,就是田安。
在他的下手处,则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相貌颇有些清秀。身体单薄而瘦弱。听到田安的话,这男子突然咳嗽了两声,脸上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他喝了一口酒,轻轻的出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问道:“柴将军,山中可安顿妥帖?”
老者对这清秀男子似乎很尊敬,关切的问道:“子房,身子不舒服吗?”
“无甚大碍,只是当年逃亡之时落下地病根……却是有劳将军挂念。张良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男子。竟然是张良!
自博浪沙刺杀始皇帝之后,张良就隐姓埋名。再无音讯。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嬴县的田宅之中。轻轻咳嗽了两声,张良又看了一眼那老者身后的两个青年。忍不住问道:“柴将军,这两位是……”
柴将军一笑,伸手指着那粗豪青年,“这是老朽犬子,名叫柴武。自从暴秦破赵之后,就随我四处流浪。是个粗人,不过早年也曾在军中效力,武艺不差,而且于骑战之法颇有心得。
这一位嘛……”
柴将军拉着儒雅青年的手臂,“却是我大赵名将之后。”
“哦?”
张良闻听,不禁有了兴趣,忍不住上下打量那青年。青年则睁开了眼睛,朝张良行了半礼。
“他祖父,就是武安君!”
张良田安闻听,全都肃然起敬。
“竟是武安君之后,田安失礼,失礼了!”
武安君,就是故赵国相,大名鼎鼎的赵国大将军李牧。
青年却似浑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左车不过一无名小卒,怎当得两位看重?此次左车受柴家叔叔相邀,只是想向先贤求教……张先生在梁父山的一番谋划,果真是巧妙,左车佩服。
不过,我听人说,朝廷已命泗水都尉刘阚前来彻查此事。”
“刘阚?”
田安一怔,“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啊……我依稀记得,前些年卖的泗水花雕,似乎就是一个叫刘阚的人酿造出来。少君所说的这个刘阚,该不会就是那个在沛县城卖泗水花雕地刘阚吧。”
少君,是对青年的尊称。
而旁边的张良,则微微一蹙眉头,眼中闪过一抹冷芒。
青年说:“我倒不知道此刘阚是否就是田翁所言的刘阚,但这刘阚,好像的确是出自沛县。
我之前曾在北地游历,听说过这个人。此人曾以数百兵马,力抗匈奴数万大军于富平城外,并击杀左贤王屠耆,阻阿利多日。后来又奇袭朐衍。劫杀临河渡口,用兵如神,非常高明。
田翁,张先生……此人虽商贾出身,但却颇有谋略。而且胆子很大,不常法,不可不防!”
张良的眉头,蹙的更紧。
修长白皙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而且越来越急促,引起了田安的注意。
“子房,何故如此焦虑?”
张良说:“少君所说地这个人,我也听说过。是个心狠手辣之徒。几年前泗洪地那次动荡,田翁可知晓?”
田安一怔,点头道:“当然知道!”
“可田翁是否知道。那次动荡就是此人一手引。心狠手辣,足智多谋,而且又精于兵事。
虽然年纪不大,却不容小觑。咱们起事在即,当需小心谨慎。最好别让他进入济北郡,万一被他看出端倪来,只怕会前功尽弃……田翁门下当有武艺高强者,何不在途中取走此人性命?这样一来,即便是老秦再派人过来。为时已晚。到时候田翁振臂一呼,天下义士定会响应。”
田安肥硕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戾色。
早先那和善地模样,在这一刻突然间消失无踪。
他轻声道:“这有何难?我门下有一勇士,乃魏国信陵君门下猛士朱亥之孙,天生神力,亦有万夫不挡之勇,名为朱句(音gou践,幼年曾拜盖聂为师。剑术绝,武艺高强。其祖父死在秦国,故而对老秦恨之入骨。我派他前去刺杀刘阚,一定能马到功成,不使刘阚入齐。”
青年闻听不由得哑然惊道:“铁椎猛士竟有后人在焉?”
闻铁椎二字,张良不由得心生感慨,忍不住轻声道:“可惜我家那张狗自博浪沙后下落不明。
若张狗在,何需劳烦义士后人?
田翁,此事就劳烦于你来安排……明日我先往薛郡。后至临淄。拜访田都田福。良回嬴邑之日,也就是咱们起事之时。柴老将军。此次关系重大,兵事还需要烦劳老将军多多费心。”
柴将军微微一笑,“我大赵能否复兴,只看此次能否成功。张先生无需挂念,柴某定竭尽所能。”
“是啊,张先生只管放心好了!”
一直沉默无语的柴武,突然开口说道:“我和左车都会协助父亲,只待先生回来,大事必成。”
张良闻听,微微一拱手。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柴将军带着青年和柴武,告辞离去。
三人离开了嬴邑之后,徂徕山方向行去。
在路上,柴武忍不住问道:“左车,你觉得这张先生,真的能相信吗?”
话音未落,柴将军扬起马鞭抽向了柴武,“蠢材,张先生是老韩贵族,六年前在博浪沙椎杀秦王,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论对老秦地仇恨,只怕连你我都无法和张先生相比呢。”
柴武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张先生此次谋划,可有把握?”
青年李左车挠挠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有说一定能成功的事情?如今老秦在中原兵力空虚,若田翁起事成功,则齐地必乱。到时候老秦在中原的兵力,定然由楚地转向齐地,而楚地义军则能顺势而起。楚地一乱,中原必乱……只是,和月氏东胡联手,会不会有些过份了呢?”
李左车的祖父李牧,前半生一直是和胡人交锋。
张良的计策里,牵扯到了和月氏东胡这些异族人的联合,故而李左车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柴将军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与东胡月氏合作,等于把狼引入家中?可现如今,除了东胡和月氏,你认为谁能拖住老秦在北疆的兵马?若老秦北疆兵马一动,山东北部义军,又有谁能抵挡住老秦兵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来张先生心里也很清楚,而且已有了决断。”
“话是这样说,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李左车说着,不由得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道:“祖父有言:匈奴不灭,心腹之患。他当年未曾做到的事情,如今老秦人做到了。可是我这个后人,却要和胡人联手,消灭老秦?将来九泉之下,恐怕也没脸去见祖
柴将军默然不做声,而李左车则流露出羞愧之色。
“少君,莫再想这件事了……已经到了这一步,说这些也没甚用处。东胡只要能拖住老秦兵马,则我大赵就有复国地希望。至于以后事,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是想想,如何起事。”
“是啊,是啊!”
柴武连连点头,“听少君言,那刘阚勇武过人。可惜我不能和他一战……不过,田翁说的那个人,真的能杀死刘阚吗?万一失败了,岂不是暴露了我们地意图?父亲,咱们不可不防啊。”
李左车先是一怔,紧跟着眉头一蹙。
“柴将军,阿武说的也有道理。万一那个朱句践失败了,老秦人肯定能觉察到我们的意图。”
“这个……应该不会吧。”
李左车却正色道:“朱句践的祖父的确是猛士,可你我又怎知道这朱句践是否和他祖父一样勇猛?这种虎父犬子的事情太多了,只说咱大赵的马服君父子,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吗?”
马服君父子,就是赵国名将赵奢和那个名扬千古,纸上谈兵的赵括。
柴将军凝重起来,轻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盯着朱句践!”
李左车说:“朱句践如果成功了,则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了,咱们立刻出手,不给那刘阚以喘息地机会。”
柴武立刻赞同道:“左车所言极是。”
而柴将军,在沉吟片刻之后,一咬牙,也下定了决心。
“就依少君之言,咱们立刻回山,整点兵马,随时准备出击!”
三人言罢,打马扬鞭而去。
此时,天将黄昏。
日暮西山,在苍茫大地上,洒下了一片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