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阚这会儿怕是绝不会感到有趣儿,因为他正在接受母亲阚媪的斥责,毫不留情的斥责。
“阿阚,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把钱都换成秦币呢?”
审食其一大早就把秦币送过来,刘阚甚至来没有和阚媪说明情况,惹的阚媪顿时勃然大怒。
阚媪怎么也不明白,刘阚把手里的钱都换成秦币做什么用?
前面曾经说过,沛这个地方的位置,非常的有意思。早在战国初期,南方的吴国就曾经把这里纳入到他们的版图之下。后来吴灭越衰,楚国再次崛起,将包括沛在内的泗水流域,纳入了楚的治下。居住在沛的人都说,沛是中原的南部边缘,同时也是楚国的北方边陲。
齐鲁文化,楚越文明,在这里交织而成。
在和平相处的同时,也保留着各自独特的风俗习惯。其中,尤以沛县之南的楚风格外明显。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楚人和秦人之间的仇恨,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特别是最后一个楚王,也就是楚怀王是个老实人。先是被秦国所欺骗,后来又被秦国所扣押,再后来,这位楚怀王竟死在秦国的手中。
对于性情刚烈,仍带有南蛮之风的楚人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虽然楚国已经灭亡,但是生活在沛县的楚人们,对于秦国的态度,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别看换回来了五万多秦币,数量是增长了,可实际上却变得更不经用了。初来乍到,阚媪还想着用这些钱开垦土地,最好能买上一头耕牛,置了产业之后,再给刘阚定上一门亲事。
作为一个母亲,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儿子成家立业来得重要。
可现在……
刘阚居然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也不和自己商量。不过阚媪虽然生气,但为了保全刘阚的脸面,还是把手中的钱物,换成了秦币。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信诺有时候比生命更加重要。
阚媪哪怕是饿死,也不愿意自家的儿子,被人说成没有信用的小人。
这也是于当时而言,极为兴盛的风尚。
不过关起门来,阚媪自然少不得数落起了刘阚。但刘阚偏偏不能做出解释……难道对母亲说:你儿子我知道秦王政将会登基成为始皇帝,而且还会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秦币会升值?
所以,刘阚只能低着头听阚媪的训斥。
好在阚媪也只是一时气愤,等这股火气过去了,也就不再责备下去。
“阿阚,既然事情已经做了,那就不再说了。娘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想必你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们可要为以后打算一下了……总不成一直住在这里,你说是不是?”
刘阚说:“母亲,我已经和审食大哥说过了,我们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吃住算他的,不用钱。”
阚媪面色一寒,“为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钱,为何要寄人篱下?再者说了,好端端的,那审食一家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阿阚,你不是说要自食其力,不再寄人篱下的吗?现在为何又改变了主意?男儿大丈夫,既然立下了雄心壮志,就不要轻易的去改变,否则会被人小瞧。”
刘阚嘴巴张了张,却苦恼的发现,这又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问题。
如果让阚媪知道审食其是收了别人的钱财,奉命监视他们母子的话,阚媪的第一个反应,怕就是要立刻逃走。就算阚媪不走,也会因此而担惊受怕,更不要说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阿阚,我们现在就去找人,把家安置下来。”
刘阚急中生智,一把扯住了阚媪的衣襟,“母亲,请听孩儿解释。”
阚媪诧异的看着刘阚,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好吧,那你说,我听……阿阚,莫欺骗为娘。”
刘阚说:“母亲,咱们初来乍到,对沛这个地方,更是一无所知。您也知道,沛县是楚人和中原人混居之地。哪些地方适合咱们居住,那些事情需要我们注意,总归要了解一下才是。楚人有什么生活习惯,居住在这里的中原人,又有那些习俗,若不弄清楚,以后定然麻烦。”
阚媪惊奇的说:“阚,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刘阚暗叫一声不好,想必这身体的主人,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连忙道:“孩儿昨夜和审食大哥聊天,他给了我不少的指点。他还说,安置家业,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可不能掉以轻心。孩儿也觉得,审食大哥说的不错,所以想先打探一下再做决定。”
“这个嘛……”
阚媪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她对审食其的印象并不好。甚至在阚媪看来,刘阚之所以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兑换秦币,说不定就是出自于审食其的主意。他这么做,一定是想要我们多住些日子,好赚我母子身上的钱帛。
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初来乍到的,对沛县一无所知。特别是刘阚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如果住在一个环境不好的地方,只怕会影响到他。阚媪识字不多,也听过孟母三迁的故事,知道这环境的重要性。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在这客栈先住两天……不过你和那个审食其说,咱们不白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阿阚,世道险恶,需谨慎才行。那审食其看上去油奸鬼滑,不像是个好人。他的话,不能不听,也不可全听。千万不要欠了他的人情,将来偿还的时候,会很累。”
阚媪说这番话,也是有感而发。
想想她的丈夫刘夫,不就是因为受了吕家的恩惠,结果到最后用性命去偿还了吗?
她可不希望自己这个独子,再走上刘夫的老路。特别刘阚也是个习武之人,更容易被人利用。
刘阚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母亲的叮嘱。
心里却在说:审食其,真是对不住了。这黑锅总要有人来呗,死道友不死贫道,委屈你了!
阚媪有叮嘱了一翻刘阚,这才把他放出来。
刘阚走出房门,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和阚媪在一起的时候,所受的那份罪,可真是难受。
在屋外,刘阚正遇到了审食其。
审食其这时候已换了一身的打扮,脱去了中原人习惯的长衣大袄,换上一身楚人的短衣小袄,看上去很精神。头戴一定竹皮冠,手中拎着一根竹杖,看见刘阚,很风骚的笑了起来。
“小兄弟,被训斥完了?”
审食其笑呵呵的走过来,“我就说嘛,你无缘无故的把刀布和蚁鼻换成秦币,老人家肯定生气。”
“那你也不劝我?”
审食其惊讶的说:“我为何要劝你?反正我又不吃亏……嘿嘿,不过看在你让我有了赚头的份上,收钱的时候,我就按照市面上的价格和你算。别瞪我,我不信令堂会同意白吃白住。”
这审食其……
刘阚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谁说古人愚蠢,单纯?这家伙心里跟明镜儿似地,看得比谁都明白,都清楚。
怪不得早上送钱来的时候,笑眯眯的好像吃了糖似地。原来,他已经看出了阚媪的态度!
想想也是,如果用自己原有的思维方式来度量古人的心思,只怕是算计不来吧。
刘阚咬牙切齿道:“我娘说让我看看这里的环境……既然你占了便宜,索性再为我介绍一下?”
审食其不禁奇道:“这有甚好看的?沛这个地方,属于三不管,连个县衙都没有。唔,你们要置家业的话,要记得向这里的亭长报备。不过此事也不算麻烦,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们。”
沛县没有官署,比较正式的官方机构,名为亭。
刘阚愕然道:“亭长?”
“是啊,就是亭长。咱们这里呢,五户称之为邻,五邻称之为里,十里设一亭。亭长呢,就是平时负责维持治安,负责一些日常杂物的人。咱们的亭长姓曹,人挺好,你无需害怕。”
说完,审食其还诧异的说:“其实不止咱们这里,各地不都是这么做的?难道你不知道?”
刘阚啊了一声,连忙掩饰道:“我怎么不知道!只是一时忘记了而已。”
“嘿,你年纪不大,这记性似乎不太好嘛。”
刘阚说:“你别废话,不愿意为我介绍,那我自己找人去打听。”
“算了算了,既然你住在我家里,我就勉为其难一下。这个是不收钱的,算作我对你的报答。”
报答?
当然是报答刘阚让他小赚了一笔!
审食其也不再和刘阚废话,两个人走出了客栈,漫步于沛县的大街上。
所谓的大街,其实不过是一条土路罢了。只是宽敞一些,并且贯穿于沛县的南北大门。事实上,整个沛县,也只有这么一条像样的街道。道路两边,有一些商贩,还有几家酒肆坐落。
审食其说:“小兄弟你初来乍到,我请你喝酒!”
“不是要给我介绍沛县的情况吗?”
“有甚好介绍,沛县这地方一眼就能看得过来。我们坐下来,一边喝酒,我一边告诉你。”
审食其拉着刘阚,走到城南的一家酒肆门口。
酒肆外,飘摇着一面幌子,上面还写着一个大字,写的七扭八拐,刘阚勉强认出,这是个‘王’字。
“这可是咱沛县城中,最好的两家酒馆之一。”
审食其得意洋洋的介绍,“这里的酒,十里八乡都很出名。改天我再带你去另一家,也不差。”
走了一路,刘阚发现只有这家酒肆门口挂着幌子。
想必,这幌子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挂的,否则的话,其他的酒肆外面,也应该如此。
“审食兄,这幌子上的字,可是‘王’字?”
一句在刘阚看来,应该是很普通的问话,可没想到,却让审食其脸色一变,露出了震惊之色。
“刘兄弟,你识得这上面的楚文?”
刘阚奇怪的说:“这是楚文吗?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王’吧。”
“原来是猜的啊!”
审食其一笑,轻声道:“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楚人遗族呢。”
——————————————
回buglm兄,审食其究竟是是复姓审食,还是单字姓审,其实我也不知道。高阳酒徒的确是姓郦,理论上来说,审食其也应该是姓审。
不过为后面的一个情节,我还是自己发挥了一下,采用审食这个姓氏。
而且,战国末期,秦汉之交的阶段,这个姓氏非常的随意,很多稀奇古怪的姓氏,在百家姓中都是没有的。且权作审食其就是复姓吧,失察之处,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