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裴莹和颜家人一起办理丧事、告讣朝廷,一直忙碌了三、四天她才逐渐退出,这天傍晚,身体疲惫的裴莹终于回到了娘家。
“小姐回来了!”在裴家做了三十年的老管家老远便看见了她,跑过来欣喜地给她打着招呼。
“王管家,咱们好久不见了,我父亲在府上吗?”
“在!在!今天老爷很早便回府了。”老管家善意地笑了笑,立刻跑去给老爷禀报。
这两天裴俊的心思都不在公务之上,他一直在等候着山东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裴淡名的禀报,他手下密探已经完全控制了崔雄,一连让崔雄发了三份加急密报到山东,派去跟踪崔圆之人前天也发来鸽信,崔圆在过荥阳郡时,调动了五千驻扎荥阳的崔家军随行,一切都在按着他裴俊所意料的轨迹进行着,如果不出所料,这一两天应该就有他所期待的消息传来。
“老爷,小姐回来了。”门外忽然传来老管家急切的禀报声,裴俊的女儿颇多,但一般都会说三小姐、四小姐等排行加以区分,能被称小姐而不加排行的,只有裴俊唯一的嫡女裴莹。
尽管裴俊此时心思是急等山东消息,但出于和女儿缓和关系的考虑,裴俊还是命道:“让她来见我!”
从表面上看,裴俊和张焕的矛盾是始于去年年底。裴俊欲趁崔圆因病退仕而谋右相之职。命张焕夺取凤翔,但张焕并没有从命,从而引发了两人间的不和,但这个理由却有些站不住脚,毕竟张焕是带兵去了凤翔,而且,开阳、陇西地驻军也向凤翔调动,最后是裴伊坏了大事。至少两人并没有因此撕破脸皮。
其实两人矛盾之根早在张焕率天骑营离开长安时便种下了,裴俊想让张焕成为自己地一只高级鹰犬,为此他甚至不惜用女儿作为拉拢他的本钱,但张焕却并没有从命,而是走上的自立之路。在武威之初。张焕又被裴俊视为西进的跳板而不遗余力地拉拢他、支持他。彼时裴强张弱,二人的关系倒也融洽,但自从张焕夺取陇右、开始诉求平等之时,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开始逐步显现,一直到裴俊趁虚进占关陇北部,两人间的矛盾达到了白热化。
但作为一个有眼光的政客,裴俊并不想过激地将张焕推到崔圆那一边去。在既得利益实现后。他也有意要缓和与张焕地关系,因此。在张焕擅自开府、私自任命河湟官员两件事上他始终保持着沉默,避免更深地刺激张焕,裴莹就是他与张焕之间的一座桥梁。
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裴俊迅速坐直了身子,含笑望着一身白衣的裴莹走进屋内,裴莹上前轻施一礼,“莹儿向父亲大人问安。”
见女儿一身白衣,裴俊忽然想起刚刚去世的颜真卿,他也随之神情黯然,“外公之事,我也很难过,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悲痛,早日恢复正常生活。”
裴莹默默点了点头,她是个大度地女人,虽伤感外公病逝,但她也不会沉溺于悲痛而不能自拔,现在,她既然出现在父亲地书房里,也就意味着她已经开始着手自己进京地第二步计划,缓和张焕与父亲的矛盾,为张焕争取发展空间。
在来长安之前,张焕已经和她深谈过,希望她能替自己向裴俊表明态度,自己不会再走依附裴家的老路,请裴俊接受他独立的事实,如果裴俊愿意,他愿意以盟友的方式发展彼此的合作。
想到这,裴莹欠身向父亲施礼道:“父亲,明日开始我就要为外祖父守灵一段时间,所以趁今天有空,特来看望父亲,顺便向父亲申明,琪儿不会进京为质,他尚不满一岁,这个决定实在太荒唐。”
让张焕之子进京为质不过是裴俊试探张焕之举,若张焕断然拒绝,那就表明他独立的决心已下;若张焕带有商量地口吻,那就说明他尚处于矛盾之中,还有回旋余地;可若张焕毫不犹豫将孩子送来,那事情就简单得多,虽然裴莹断然拒绝,可以理解为做母亲地心情,但张焕事后也默认了裴莹的态度,那就说明他自立之心已定,裴俊也就没必要就人质之事纠缠不清。
他微微一笑道:“让琪儿进京是太后之意,我倒是希望你们母子能常回京看看,至少也该让我见见出生了近一年,却尚未谋面地外孙吧!“
裴莹这才想起父亲确实还没有见过外孙,她歉然地笑了笑道:“等局势平稳下来,我带他来见父亲。”
“张焕还好吧!”裴俊忽然淡淡一笑问道。
“他还好,就是从河湟回来后,人显得老了许多,多谢父亲关心他。”
两人间的谈话渐渐触及到了实质,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裴俊忽然叹了口气道:“就在几年前,你还偷偷拔爹爹的胡子,有时还把父亲反锁在书房里,可自从你嫁给他后,我们的之间的关系便生疏了许多,现在你也为人母,更应该知道父母对儿女的疼爱,你怎么就不理解做父亲的心呢!”
裴俊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他蓦地转身望着裴莹,“我们父女之间绝对不应该是这么僵化,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裴莹也激动了,她盯着父亲的眼睛道:“你口口声声说让琪儿进京是太后的意思,可太后会让裴伊来宣旨吗?你不要把我当做傻瓜,你无非是见去病不听你的话。便想抓住琪儿为质。却不考虑我是什么感受。”
说到这,裴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中出现了一丝悲哀,“是地!你从来不会替我考虑,你口口声声说我不理解父母对儿女地疼爱,可是你理解我吗?当你派二十万大军占领关陇,你想过你的女儿在陇右面临的压力吗?没有!非但没有,还要把我的儿子夺走。你想的只有你的地盘、你的权力,它们才是你的儿女。”
“够了!”裴俊恼火地打断了裴莹地话,“有你这样对父亲说话的吗?你若再敢对我无礼,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房间里一片寂静,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裴俊苦笑了一下。“或许我们都该冷静一下。”
“不错,我们是该冷静一下,我该向你道歉。”裴莹将头扭在一边,眼中隐隐有一丝泪意,裴俊慢慢走到女儿面前,轻轻替她拢了一下头发,微微一叹道:“孩子。爹爹是一族之长。身不由己,虽然有时候我是做了让你为难的事情。可是爹爹心中绝对不想伤害到你。”
“爹爹!”裴莹轻轻拉着父亲的胳膊,脸靠在他的手臂上,在她小地时候,这支胳膊就是她最有力地倚靠,“爹爹就放过我们吧!去病也不想和爹爹为敌。”
裴莹地话一下子让裴俊冷静下来,刚刚泛起的一丝父爱立刻被陇右的利益取代了,他急忙追问道:“你说什么!张焕的意思是想重新依附我吗?”
“不!”裴莹毫不犹豫地否认道:“去病不想依附任何人,他可以帮助你,但彼此利益发生矛盾时,他同样也会与你为敌。”
裴俊脸色一变,不等他答话,门口忽然传来了紧张而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裴淡名激动万分地冲进来,“家主,山东的消息到了!”
他猛地看见了裴莹,一下子紧紧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地想后退了两步,裴俊却并不在意,这种事裴莹也早晚会知道,他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快说!山东究竟有什么消息。“
“一刻钟前刚刚得到的消息,崔庆功率十五万大军离开了山东,经彭郡(徐州)进入淮北。”
“崔家终于分裂了。”裴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慢慢坐了下来,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无比地空虚。
宣仁三年七月初,就在崔圆刚刚抵达陈留之时,事先得到消息地崔庆功意识到了危机即将到来,他抢先发难,率十五万大军离开山东,进军淮北,在汝阳建立了新的崔氏本宗,自立为家主,且自封淮北节度使,天下第一大世家崔家走上河东张家地老路,就此分裂成南北二宗。
七月的陇右除了天气炎热外,人气也格外暴热,近三万名从关中、河东、蜀中以及关陇地区的士子赶来报考新成立的河陇书院,早在六月初,张焕便派遣大量的人到各地去宣扬河陇书院的办学宗旨:为收复大唐河湟、河西失地建立后备官员储备,无论贵贱,唯才是举。
虽然河西、河湟地处偏僻,但由于世家子弟大量侵占各地官员名额,使得无数寒门士子求仕无门,但张焕所打出的无论贵贱,唯才是举的口号极大地引发了他们的共鸣,在胜利收复河湟失地
的鼓舞下,仍有无数渴望施展才华的士子涌到金城郡,参见五百个名额的争夺,他们中间不乏已经高中金榜的进士。
五泉县内人声沸腾,大大小小的客栈皆已爆满,甚至寺院、道观里也挤满了求宿的士子,刚刚恢复职能的五泉县衙异常忙碌,二百多名由士兵充作的衙役挨家挨户地进行动员,以官府补贴一定钱米的办法让普通人家也接受士子的住宿,尽管如此,来赶考的士子依然络绎不绝而来,县令唐献尧只得向军队求援,在张焕的命令下,驻扎在城内的三万大军让出了一半的军营,终使得所有参考士子地食宿得以解决。
这次士子大量涌入。金城郡州衙却是最大地失败者。他们也动员民众安排了部分士子,但这些没有一文补贴的民众却被巡逻士兵以未经县衙许可擅自留宿生人的罪名处予重罚,这次偶然的事件强烈地向金城郡民众暗示,真正的官府是县衙而不是州衙。
不过和这次盛况空前的书院入学考试相比,这次县州之争只是一个小小的花絮,很快便被城中热烈的气氛淹没了。
离考试还有五天,考试地题目类型便已向考生公布,考策论及做诗。并以策论为主,这一下让许多临时苦背《论语》、《中庸》的士子都傻了眼,但很多聪明的考生都猜到了策论必然会偏重河湟和河西,一时间,各个客栈、酒楼中充满了士子们对收复河西及安西的辩论。
这天中午。张焕带着几个从人在城中微服私访。想听一听这天两天下属们总提到的士子辩论。绕了一圈,又不知不觉来到了城西地西湟酒楼。
今天,西湟酒楼和往常一样热闹,挤满了前来就食地士子,不过今天却格外吵嚷一些,掌柜告诉张焕,有两个士子就仿佛天生地冤家对头一般矛盾尖锐。在酒家二楼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张焕有了兴趣。便快步上了二楼,只见数百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一个靠窗的位子围得水泄不通,两个亲兵挤开一条路,将张焕让到了最里面。
只见桌案面对着坐了两人,皆横眉冷对,就仿佛两只欲开斗的公鸡。
这两个人一个年纪略长,已三十余岁,叫做李吉甫,河北赵郡人,名门之后,他酷爱游历,曾追随其族兄大诗人李白到过大江南北,今天他来陇右倒不是为了应考,他在四月时已经由门荫入仕,官拜从八品的都水监主簿,这次是来陇右公干,适逢河陇书院考试。
而另一个却十分年轻,刚到弱冠之年,叫做牛僧孺,陇右安定郡人,出生寒门,他与李吉甫本无瓜葛,只是和他同桌吃饭,但李吉甫在畅谈科举任官时抨击寒门子弟只知死读书,不通人情达练,缺少良好的家族教育,远不如名门子弟,所以门荫制要比只懂一诗一文便可为官的科举制好得多。
此言激起牛僧孺强烈不满,他愤然道:“以公之所论,天下只分贵贱便可,贵人生生世世享受荣华富贵,独举官场权力,而贱人只须躬耕田垄,任人宰割,岂不闻魏晋之短亡就在于人分贵贱,庸人于朝、贤人于野吗?难道我大唐之强盛不就在胸襟博大,以科举取天下之贤士吗?”
“黄毛孺子,不弄懂我地意思就大放厥词。”李吉甫轻蔑地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不屑一顾地说道:“我说地门荫并非名门望族子弟不读书便可为官,而是读书只是个基础,但真正为官又何须做什么学问,要会协调上下级关系,要会平衡不同利益者的诉求,这就需要能力,而这种能力不是读读书就能得到地,再者,名门望族为了家族长远,又怎能不尽出精英,事实上我大唐百年来,公卿名相也都大多出自名门。”
“那是因为你考不上进士才说这等无耻之话。”牛僧孺毫不留情地批驳他道:“难道科举制度就没有想到你说的能力问题吗?难道考中进士就可以做官吗?科举只是考才华,其后的吏部考才是考干练,既用公平的手段把才华横溢者选出来,再用务实的办法从中挑选适合为官者,这样一来,我大唐就会人才辈出、强国富民,而象你所说,选官只看豪门子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我闻天竺国就有种姓制度,适合你的论调,不如我借匹马给你,把你们家族搬过去吧!说不定你还能在那里为相。”
牛僧孺的话激起了一片笑声和掌声,张焕也忍不住点头赞同,他这次开考就是要公开反对朝廷的门荫制,以公平选拔来赢得读书人的心。
这时,李吉甫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冷冷道:“幼稚!你还真以为天下有公平之事吗?自古以来权力就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利益,几时会用它来主持公平?当权力腐烂掉就会改朝换代,再腐烂再改朝,周而复始,千百年来无不如此。”
“这位仁兄不是来考试的吧!”张焕终于忍不住出头了,虽然李吉甫说得有一点道理,但他的话在人人渴盼公平而来陇右应考的气氛显得十分刺耳,他望着李吉甫哼了一声道:“若仁兄是来应考的,我们欢迎;可若是嫉世愤俗,刻意来破坏这次书院考试之人,你要当心祸从口出。”
说完,张焕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下了楼,他随即命亲兵道:“给我调查这两个人的背景,越详细越好。”
亲兵答应一声去了,张焕翻身上马正要走,就在这时,一名手下飞速驰来,递上一份文书道:“都督,河湟有加急快信,王思雨将军已经拿下九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