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自从入官场以来,对这礼节的学习就是马马虎虎,开始的时候,有刘福来那个大靠山在,他只需出银子,自顾自的发展,各方面的关系自然有他的伯父帮忙打点。后来位高权重,又是自成一派的军头,也不用跟别人客气,对这官场上最重要的礼节一事,也就很粗疏了。
那河南巡抚李仙风一进屋子,恭恭敬敬的三叩九拜,对比见皇帝的礼节,也就差山呼万岁了。
不过这一番做作,却是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全然无用,李孟还真是不太理解这个的含义,他对李仙风的欣赏是基于其能力和决断的欣赏,而不是礼节上恭谨与否。
边上侍立的胶州营主簿袁文宏却是看出来不同,心里先是一惊,心想对我家大帅行这等逾越的礼节,这不是害我家大帅吗,转瞬一想,却也是心中坦然,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是早行晚行罢了。
“何必这么多礼,坐下说话!”
李孟笑着招呼了一声,上前把河南巡抚李仙风搀扶了起来,对这个级别的人,就要客气几分了,李仙风对李孟的这种和颜悦色真是惶恐万分,连称不敢,这才是让了半边屁股扭扭捏捏的坐在了一边的座位上。
“河南全境解……那个光复在即,百废待兴,李巡抚你肩膀上的责任很重啊!”
李仙风和袁文宏甚至是帅帐中的亲兵都听到了李孟话中的这个磕绊,大家可都不明白为何,也就那么过去了,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心思在这时候终于是大定,因为李孟和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是完全上下的对谈,这等于是正式接受他进入胶州营的体系之中了。
这个磕绊或许是从现代而来的李孟,所显露不多的现代痕迹,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发现破绽,出身解放军的李孟,对“光复”这个词颇为反感,解放才是最合适的用词,可解放这个词用在此处不合适。
当地的贫民百姓或许在顺军治下还能活的松快点,等到胶州营的体系确定,特别是河南准备卖田给各地富豪大族之后,他们的生活比起顺军治下,恐怕要痛苦许多了,他们没有自由,成为依附于地主的佃户,艰苦的劳动甚至不能取得温饱,只能说是活着。
但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造反的权利,局面稳定后,胶州营保留在河南的野战军不会超过三万,可这三万配合起来屯田田庄的制度,足以扑灭任何的反抗。
纯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李孟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在太平时节,地主为了保证生产,特别是很多人已经是见识到了胶州营屯田田庄的那种生产方式之后,他们并不会对自己的佃农盘剥太狠,一个健壮健康并且愿意积极劳动的劳力,才是会让他得利最多的。
在天灾频繁,朝廷一项项莫名其妙的苛捐杂税摊下来,地方上的官吏又要借机发财,普通的百姓农民甚至连活着,像狗一样活着的权利都没有,自然要揭竿而起,造反作乱,现在太平时节,一切稳定下来,就算是成为长工佃户,可比起纷乱的时节,那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出去。
华夏几千年,中国的农民是破坏力最强的一群人,每次的王朝更迭,几乎都和农民的大起义相关,可中国的农民也是最温顺的一帮人,只要能让他们活着,让他们平稳的活着,他们就会忍受压迫,吃苦耐劳。
李孟不会了解他们的心态,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倒也不为过。
“肩膀上的责任很重”这话尽管平白,可李仙风还是准确无误的听出其中的含义,即便他进士出身,各个职位上历练,也算是身在高位的养气功夫,还是激动的轻微颤抖,本来想要低头掩饰一下,细想想却不对。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文士风骨,清高气概,又是急忙的离开座位,连连的磕头致谢,口中都有些变了声调,开口谢道:
“国公大恩,卑职即便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定当鞠躬尽瘁,为国公尽忠!”
这次的磕头,李孟也没有上前扶他,只是跟边上的袁文宏示意,让自己的主簿上前搀扶,自己坐在座位上笑着说道:
“粉身碎骨干什么,好好给我做事,那就成了,起来吧!”
李仙风满脸激动的坐在那里,却看到李孟的表情有些沉吟,这时候河南巡抚李仙风可就是患得患失了,却听到李孟开口说道:
“到明年正月之前,河南全境差不多就可以肃清残敌,各处的州县府城都会光复,李闯所在的时候,官吏士绅什么的自然是跑的跑,死的死,现在光复没个人管也是不行,你这边要拿出个办法来。”
听到李孟的话,河南巡抚李仙风稍微停顿了下,明显是把李孟的问题考虑了下,这是回答道:
“国公大人,开封城差不多有河南省三分之一的官吏甚至是更多,他们都是在流贼肆虐的时候逃进来的,他们本乡本土,熟悉本地的局面,让他们回去,倒是可以很快的把局面收拾起来!”
李孟脸色没什么变化,可李仙风久历官场,察言观色可是高手,能看出来齐国公对他的这个建议并不高兴,李仙风当然也明白对方为什么脸沉下来,在开封城的这些官员可都是大明的臣子,在这开封城中自然要对胶州营百般的忠心,可要是放到地方上去,那就天高皇帝远不好控制了。
而其大家在这开封城内苦熬了这几年,手头都紧,只要是回到地方上,还不得大捞特捞,再把民间激起乱子。
不过李仙风倒也不慌张,他还有后话没有说出来,他沉着的继续说道:
“大帅,开封城和周围三县,屯田田庄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山东河南各处的人物都在其中学习,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各地官员回原地上任,也应该多些辅佐之人。”
说到这里,李孟点点头,开封和山东境内的屯田田庄现在屯田头、收支帐房和书办都是严重的超编,实际上就是为了将来接管各地培养人才,李仙风所说的这个,却是和李孟的想法暗合了。
这可不是什么巧合,李仙风这等人物,想要投靠过来,并要在这新势力中打开一番天地,肯定要详细琢磨这胶州营和李孟的政策,当然,越琢磨就越震撼,屯田田庄之政非同凡响。
不光是稳定了局面,收拢流民,而且依靠集体化的生产加大产量提供兵粮,这田庄不光是产粮,而且还产人,胶州营的百战雄狮就是在这些田庄中培养起来的兵源,并且还能维护地方上的治安。
去年屯田田庄突然超编招收地方上的士人和识字的平民,很多人以为这不过是胶州营的李大帅为了安抚境内士林的心思,也算是给一直支持他的兖党和莱党酬答,可李仙风却决出了几点味道。
这是齐国公为今后占领更大的地盘时候在培养官吏,大明的一套准备弃之不用,而是用山东的法子来改造,想要改造就肯定需要大批的熟悉业务的人员,提前在田庄中进行培训,这就是未雨绸缪。
开封城外和三县的屯田田庄在设立之初,开封城内的“高人”们颇为讥刺,因为机构实在是太过臃肿,往往一个人能做的事情,还要填上七八个副手,而且还没什么分工,每次做都要一起动手。
这山东收买人心也是收买的太过拙劣,反倒是让人看得出他胶州营的笨拙之处,李仙风却是看明白的。
这也是李仙风对山东糊涂的地方,明明有掌控全豫的心思,为什么大军迟迟不行动,当然,现在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各地的守官大多战死,逃到城内的这些官吏大多是闲职此等,这次让他们回去,不若就以国公的名义下文告,封各地的这些在开封城内的人士为正职,然后国公大人再把田庄的那些候补派出去。”
李孟的脸上已经是露出了笑容,可见这李仙风的应对十分合意,当然,这也的确是中肯完全的政策,李仙风看见李孟的表情,更是从容,继续说道:
“国公大人,屯田系统的人尽管是能员,可熟悉地方交接士绅,也还需要时间,这期间若是有些不对的地方,那都是正职的过错,他们担的干系也少些,等适应这过程一过,那些闲职的任期也差不多到了,到时候把国公的自己人换上来就好。”
“你倒是考虑的周全,仙风,要有准备,今后身上的担子更重。”
这次不叫他官名,而是亲切的省去了前面的姓,少不得李仙风又要离开座位磕头谢过,李孟现在对这个李仙风的确是欣赏了,方才这一番提议,解决了很多问题,包括那些派下去人员的身份。
那些人都是闲散次等的官吏,想要就任正职显然要有人任命,这个命令自然要李孟来颁布下达,这样一来,这些明廷的官可就变成了他齐国公的官,没李孟的命令,这些人做不到正职的位置上,没有李孟,他们的官职都成了非法的东西,这一下,双方顿时变成了荣辱与共的一体。
这真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在军帐中谈了这么久,李孟兴致越来越高,既然这李仙风有这样的高见,那还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仙风,前段时间在襄城那边发来的卖地文册,你可看了,说说你的想法?”
那“襄城策”在定下草案之后,直接是派人送到胶州营系统中够资格的各位大人,李仙风也算是够其中一员,既然是看过,那想必就是有自己的思路,听到李孟问起,连忙开口说道:
“国公大人所筹划卖地之策,实在是高妙,这一来等于是安定了天下士绅的心思,奉大帅为明主,竭力效忠。”
“莫要夸,说说你自己的看法。“
李孟倒是干脆利索,李仙风陪笑了一声,跟着开口说道:
“国公莫怪,卑职家中薄有田产,对田地之事也有些心得,卖地之事乃是妙招,可卖地的银子是一份收益,卖完之后,田地的出产赋税,这份收益,咱们也要收上来才是,从天启年开始,地方上对百亩以上的人家,已经是收不上来银子了,因为他们都有功名在身,按例不需缴纳。”
这是大明著名的积弊之一,每次苛捐杂税,富人往往被波及的少,到最后全是到了平民百姓的身上,正常的税赋,又是因为功名免税的政策收不上来,如果不是崇祯前面的几个皇帝忍着骂名向下派太监收钱,中央几乎无银可用。李仙风又是继续说道:
“大帅在山东革除积弊,士绅一体纳钱粮,这样的善政理应用到山东来,凡是外地士绅在河南买地,应一体遵循我屯田田庄制度,并由专人操持管理,大帅在田庄中培养出来的人才,派到各县就应负责此职。”
胶州营主簿袁文宏坐在一旁记录,心中却是在赞叹,原来自己在济宁州不屑官场,每日间名士做派,对官场中人很是瞧不起,以为对方除了贪墨之外不过如此,可自从进了李孟的幕府,和这些人打交道,才知道身居这位置,的确是有他的道理。
李仙风的所说,几乎是把他提出来的襄城策补充完备,并且让他发挥的作用更加巨大和深入,这的确是大材,李仙风陈述还在继续:
“各处私人田庄一体纳银钱粮秣这是应当,他们庄园之中的青壮劳力也应该由官府组织训练,此等乡团民壮不能操持在私人之手,而应当在官府的控制之中,这也是地方上长治久安的需要,另外,土地售卖不能过小,一县之地有三四人足矣,若是太过零碎,反倒是管理不便。”
这边又是说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李仙风看看李孟的脸色,继续说道:
“明受害于土地兼并,可河南之地,地方上残破不堪,百姓稀少,卑职看山东屯田之政,乃是合众人之力协作,河南如此情况,要是分散,反倒是集中不起力量,何况田庄中培养的人才不多,一时间也是跟不上。”
听着李仙风的滔滔不绝,这襄城策的全盘计划更加的完备,李孟沉声的说道:
“记录本公的命令,河南愿为胶州营做事的年轻人,有无功名均可,读书识字,四十岁以下,在开封报名,先去山东、两淮和北直隶的各处田庄历练,然后各有任用。”
说完之后,李孟笑着说道:
“明廷的弊政甚多,不过这异地做官,却是实在的办法,本公还是要用的,李巡抚,河南英才众多,可要让其尽入吾彀中啊!”
这是用唐太宗李世民“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段子,也算是李孟看书读史所得,众人都是跟着哈哈笑了起来,李仙风能在帅帐中谈了这么多的机要之事,可以说是远远超出了他来这里之前的预计。
接下来李孟勉励了几句,让他为新成立的中原军做好后备,加快地方上屯田田庄的建设,让更多的人为山东效力之类的话,李仙风自然是恭谨答应。
等到河南布政使进来,那就没有这么多话了,河南布政使倒是个勤勉用事的人,再就是知道观望风色,这次判断准而已,左参政则是和李仙风站在一派的,这次能这么做,完全是靠着李仙风的提点。
这样的人物,也不需要李孟花费什么太多的功夫,只是温言鼓励几句,也就没有太多话可说了,尽管莫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才,可用来做李仙风的副手也还合格。
上午见完这些人,下午开封两个最大家族的族长,一名豪商也光荣的也接到了入帅帐晋见的命令。
不是打仗的时候,可这劳累比起作战来丝毫不差,李孟到了晚上也有些头昏脑胀的感觉,主簿袁文宏请求自己呆在一个屋子里,今天没什么军令政令的文书,而且河南巡抚李仙风所说的,都是很有道理,尽快的形成文字在襄城策之中,把最新版本的文卷发到各处的高官之中。
屋中早早的放进了炭火,李孟在那里看着清查司河南这边各处的文告消息,现在各处那些山寨的豪强们纷乱无比,有的人去投明,有的人则是向胶州营输诚,不是聪明的人,那下场肯定也不是太好,这个毋庸置疑。
正看着的时候,门外有人低声的通传,亲兵统领黄平急忙走了进来,一进屋低声的说道:
“大帅,今日间一名战俘被送到了新城这边,说是自从被俘后就一直是嚷着见您,层层审核之后,今天送了过来。”
李孟放下文卷,抬头问道:
“是贺人龙还是白广恩,或是许定国?”
在他的印象里面,目前有价值的俘虏而以就是这几个人了,明军的将官都是油滑之辈,被抓到之后肯定要来求见的,田见秀、李来亨都是死在战场上,这都被确定了,其余几名大将都是跟着跑了回去。
袁时中这次却捡了个便宜,制将军袁宗第在那几千骑兵之中,却恰好被炮打中,当场身亡,消息还是稍后传过来的,几名逃散的顺军骑兵过来投降的时候,众人才知道居然有了这样的战果。
除却这些人之外,李孟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有价值被提起,黄平摇摇头,开口禀报说道:
“大帅,小人请郝千总去看过,说是军中的一名书办,流贼第一号文臣牛金星的儿子牛佺。”
李孟“哦”了一声,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遇见故人,略沉吟之后就开口说道:
“的确是故人,这事你悄悄的去办,要保密,现在就请过来。”
没想到李孟说的这么慎重,黄平连忙答应了下来,转身出门去了,那牛佺自称是大帅的旧相识,下面的人自然不会怠慢,就是在亲兵居住营地之中,现在正在等待黄平这边的消息。
不多时,换了套棉袍的牛佺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李孟居住的地方,到了门口,黄平让那几名亲兵在门外守着,领着牛佺向屋内走去,那牛佺一进门,看见等下的李孟,这面孔很熟悉。
不过当日间自己父子在绝境之中,今日间自己身为阶下囚,对面却都是同一个人,当日间对方出了几百两银子,今日间还是要对方相助,牛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可此时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
牛佺带着哭腔就是跪了下去,开口说道:
“罪人牛佺,惶恐无地,参见恩公!”
“除却黄平,屋里其他的人都下去吧!”
李孟淡淡的说了一句,屋内的亲兵躬身都是退下去,李孟点点头,也没让牛佺起来,只是开口问道:
“真是好久不见,你父亲可安好?”
说起来牛佺也是幸运,顺军战败之后,已经无暇顾及他们这些随军的从员,宋献策那是闯荡江湖的角色,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匹马,先跑的远远的,牛佺也怕在兵荒马乱之中被乱兵波及,也是没头没脑的跟着跑。
结果也同样没头没脑的被胶州营追兵抓到,关进了战俘营中,进了战俘营,脑筋一清楚过来,就想到自己和这齐国公是旧识,这故人之情或许是能够救自己一命,就这样才找上门来。
好在这牛佺尚有急智,只是说自己是齐国公的故人,却不说自己是谁,牛佺被李孟收留在身边的消息也就是很少的几个人知道。
李孟和胶州营大军在黄河渡口上船的时候,李自成带着残兵败将回到了襄阳城,城内自然是愁云惨淡,士气消沉,闯王的第一文臣牛金星听到自己儿子牛佺没于乱军之中,闭门不出三日。
三日后再见,牛金星已经是老了十岁的模样,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在靠近辽西的草原上,大雪纷飞,利州的金帐之中,察哈尔汗额哲,台吉阿尔斯楞,大同总兵陈永福,张坤等人,把酒言欢。
辽东和朝鲜接壤的安州城池,王海领着军将小心翼翼的在城头向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