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达了冲锋的命令之后,马队撒开,向着前面的胶州营步卒冲去,这样的状况下,就算是想要停止部队也不太可能。
几万骑兵向着一个方向的大动作,身处其中,当真是如一叶轻舟在惊涛骇浪之中摇摆,顺着这浪走倒罢了,若是想要转向迎头,那十有八九就要被这巨浪打的粉碎。
唯一能停下来的就是后队,可李自成还想着去尝试一下,在他的心中,这样规模的骑兵冲锋,又是在这样的平原地形上,普天之下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挡住。
如果自己把后队停下,导致冲击的力量不足,那可就是大大的失策了。
闯王这般想,领军在前面冲的田见秀却不是一样的念头,看见那前面森森然的火器阵列,尽管田见秀也觉得自己这大股的骑兵能冲开这个阵列,可损失会极大,后面的严整步兵阵能否突破还未可知。
因为胶州营各个大队阵线的距离拉的很开,马队现在正是到加速的时候,要是现在不约束部队,停下一部分的骑兵,接下来就来不及了。
顺军的马队各部将校已经开始下令,尽管被那两个大方阵把骑兵纵队的宽度约束的很窄,可冲出来之后必须要散开加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万马奔腾,马蹄声如同闷雷一般,田见秀想要听到本队的命令却不太可能,看着身边的骑兵逐渐散开,开始用靴底敲打马腹加速,田见秀脸色已经变的惨白。
距离那几乎挡住冲锋正面的火器阵列还有不到两百步,这个距离还不能让人看的太仔细,可那阵列看着却让人有些发寒。
这个横队对于骑兵的冲击来说实在是太单薄了,胶州营的步兵方阵是四十乘四十的大队,这才能保证能抵挡住骑兵的冲击,其他势力的军将未必知道这个操典,可对于大概的情况,还是能估计的差不多。
对面也就是六排左右,可以被轻易的冲破,但面对自己的千军万马,这个单薄的横队却是稳如泰山。
顺军制将军田见秀也是打老了仗的人,在很多情况下,远远不如自己现在这规模的马队冲锋,在四五百步的时候,有的军队就会骚动,就会崩解,冲到这个距离上的时候,甚至对方的主将都要拨马逃窜。
可对方依旧是不动,这个阵列难道是吓傻了不成,这么整齐的队列,自然不会是吓傻了,那就是有绝对的信心来面对骑兵的冲击了。
田见秀朝着边上带了带马,咬咬牙,心中发狠道:
“老子也知道你山东兵马的火铳打的快,威力大,可我这几万骑兵,就不信冲不开你这阵列!!”
马队的阵前指挥主将,在最开始冲的时候,是在大队的前方,并且是拉开一段距离,等到靠近敌阵的时候,主将和亲卫队就到大阵的右侧,放慢速度,毕竟是几万人的集团行动,需要一名主将居中调度,而不是去陷阵冲锋。
跑在前面的顺军骑兵都已经拼命打马,开始加速冲刺,人都是紧紧的贴在马上,手中的骑矛和刀剑拼命的前伸。
马匹自从来到这襄城一带的之后,在草料补给上就没有缺过,宁可让步卒饿肚子也要把马匹喂饱,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用上,刚才步卒在前面和山东的士兵打生打死,后面的骑兵却在休整,尽管也被炮击造成了混乱。
骑兵们把自己中午的干粮揉碎了给坐骑吃下,就是要在冲锋的时候坐骑有足够的力量,此时马匹也没有误事,各个跑得飞快。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都有必死的觉悟,冲锋陷阵,第一波就冲开的不是没有,可那样的军队,不会挺到现在还维持着阵型,冷眼等着冲锋的靠近。
顺军在最前面的那个骑兵,被称作是头马,他是最靠前的,也是距离那火器横队最近的。
能听见那横队中此起彼伏的吆喝呐喊:
“一百五十步,一百四十步,注意火绳……”
声音隐隐约约,过了会这骑兵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说自己和横队的距离,这名骑兵本来脸绷得很紧,这时候突然笑了,反正也是一样的下场,事到临头,反倒是看得开了,这次听得就比较清晰。
“九十步…….准备…..开火!!!”
然后眼前突然是硝烟弥漫,好像是年节之际放鞭炮的声响,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和家里人一起快快活活的过年,然后遭灾,爹娘姐姐一个个的饿死,自己出来跟着闯王爷求活。
这真是很短的一个瞬间,紧接着他感觉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一下,接下来就没有了任何的感觉,身后奔腾如雷的骑兵,身前密集爆响的火铳,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眼前一片黑暗,然后是父母的笑脸浮现。
“我想回家……”
这句话他永远也喊不出来了。
马匹的直觉反应比人要灵敏迅速,在奔跑之中就想要做出转向的动作,可怎么调整的过来,坐骑失去了平衡直接就要翻倒,密集的弹雨一开始就不会停止,这马匹和骑士的身上爆出了无数的血花。
后排的骑兵也都是如此,他们不管不顾的把身体贴在马身上,希望马匹能给自己遮蔽枪弹,也希望能趁着这个机会冲到跟前。
幻想和现实总是有很残酷的差距,横队的火铳兵没有在瞄准什么,只是平端着射击,开火完毕,立刻是竖持着火铳,从队伍的间隙退回最后一列,紧张的装填弹药,第二排又是面无表情的射击。
马匹被疾飞而来的铅弹打中,这种速度下的铅弹打中马身,不会有什么穿透的效果,却是带着极大的动量,凡是被打中,创口和内部的伤害不识贯通伤,而好像是被钝器重重击打。
这样的伤害不管是人还是马匹,都是直接的丧失行动能力,平端着的火铳,很多时候打中的不过是马匹。
可马匹在高速奔驰之中倒地,又是这样大队骑兵的冲锋,倒下的那名骑士基本上没有再爬起来的机会了,就算是他能继续站起来,也会被接下来的射击打倒。
这次火器横队的各横排的轮换和平时有些不同,第一排退下的时候,第二排并不是上前一步,而是站在原地立定发射。
如此不断的反复轮转,实际上这个火器的横队是在不断的后退,和后面的长矛方阵越来越接近。
尽管火器横队是在有序的后退,可在火器横队前面八十五步左右的距离上,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
顺军的马队骑兵撞在这个墙壁上,人仰马翻,人马尸体开始布满地面,若是胶州营的火器横队不动,那顺军的骑兵绝对会被挡在八十五步之外,并且会被这连续不间断的火力一点点的打退。
可那样的话,在火器横队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的顺军骑兵会因为前队进不得而产生混乱,但被越推越远,早晚会在射程之外。
那时候被硬刹住冲势的顺军骑兵肯定不会继续向前冲,而会从混乱中寻找别的法子,或者是直接的转向其他的方向。
每一排开火,然后回转后排,这实际上是整个的横队在每一排射击之后都要后退两步到三步。
这样的退后,并不是因为对方骑兵的冲势凶猛,而是为了引对方的骑兵持续上前,火器横队不断的退,就是让地面上的尸体不产生堆积,不给后面的骑兵造成阻碍,同时给对方一种可以冲近的假象。
每一排九百支火铳,因为火铳兵和火铳兵之间彼此还有距离,九百人的大横排,长度要要有同样人数的长矛队列的两倍半到三倍。
相比来说,在前面两个大方阵之间冲过来的顺军马队,因为空间的限制,展开的阵型宽还没有这个横排长,在两侧的火铳兵火铳实际上要向内偏点,也就是说,顺军马队的正面,完全是在火器射击范围之内。
要是俯瞰这个战场,就会发现,不管是顺军还是山东兵马,各处的队伍都是非常的整齐有序。
唯一乱的地方也就是顺军马队的最前面,这边什么声音也听不清,全是一波波密集的火铳爆响,马蹄踏地扬起的尘土,火铳发射弥漫的硝烟,也是充满了这里,顺军的骑兵往往都是看不清前面的队友和身边的同伴。
前排的人在四处横飞的枪林弹雨中倒下,后面的人继续跟上,好死不死的是,后面跟上的骑兵一直没有觉得前面受到什么阻碍,始终是加速向前冲。
可在坡上高处观战的李自成和刘宗敏脸色已经是变了,他们这个位置是临时垫起来的土台,加上坡上的位置更是高出一块。
高处望远,这边也是能较为全面的看到战场,能看到自己的骑兵一往无前,可灰尘的那边,火器横队好整以暇的轮换。
这简直就是个血肉的磨盘,顺军的马队精锐,百战的骁骑,不断的填进去,被这个磨盘磨成了肉泥。
权将军刘宗敏已经是忍不住大喊了:
“快把马队停住,快把马队停住……”
说话间,刘宗敏拿着鞭子到处乱抽,驱赶身边那些反应稍微慢了一点的亲兵护卫,耽误一会的功夫,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填到前面去。
现在刘宗敏和闯王李自成都在一处,相比于边上的惶急的刘宗敏,李自成反倒是镇定无比,只不过要是细看,却能发现他的眉眼之间有些灰败,李自成几次部众十万以上,几次被打的只剩十几骑,这样的潮起潮落已经是经历的多了,眼前这样的局面尽管是惨烈,可还不至于让他绝望。
毕竟在襄阳,在战场周围他还有其余的力量,不过李自成难受的是,经营了这么久,自以为可以争上一争,谁想到却是这样的局面,对方四万对自己十万,从容先攻,然后把自己的骑兵引出来。
李自成的确是不理解,火铳这东西不就是个锦上添花的武器吗,为什么被对方用的如此威猛,这么多年,只听说什么营头太依赖火器,结果被人冲到了跟前,一肉搏就散掉了,可看这局面,完全是相反的。
真是让人想不明白,不过眼下显然还不是顾着这个的时候,闯王李自成沉声说道:
“宗敏,把马队拦下来之后,咱们朝着鲁山那边走,其余的人让他们带着亲兵马队上来,下面没马的人,顾不上了。“
眼下襄阳是顺军的大本营,从河南去湖广,肯定要有南阳府,襄城这边最近的路是叶县,可叶县那边,十有八九被山东的征西将军陈六领军堵住了,那就只能是绕远走,走鲁山直入南阳府,也是个路子。
不过这么跑的话,等于是把这边的步卒全部的丢弃,左右两翼,正在堵着郏县那边的步卒想必也是不要了。
看今天这个样子,不要说步卒,就是这些撤下来的骑兵又能有多少能跟着回到襄阳,撤军还好。
可现在这个局面是溃逃,对方一追击,自己这边根本就是抓不住部队,半路上还不知道要散去多少呢?
以刘宗敏这般铁石的心肠,挺到闯王这番话也是有些受不了,涩着嗓子说道:
“大哥,辛苦这么多年打下的局面,就这么丢在这里!”
自从“顺”建立之后,刘宗敏一干人对闯王的称呼也是正式了许多,现在叫出这句“大哥”来,足见他到底是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闯王李自成的脸色终于是有了一丝衰颓,他低声的说道:
“不这么做,我们自己都要丢在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摇旗说的在理,咱们回去,靠着天险要冲还能支撑,这山东…...咱们怎么做,也不是对手!”
说到最后的时候,几乎是听不见,见识到对方的这个力量,李自成只觉得这么多年心中的热切,好像是被人浇了一盆雪水,全都冷下来了。
实力的差距最容易让人冷静,李自成现在是无比的冷静,所谓的天下之分,问鼎的野心和愿望就在方才破灭。
什么“十八孩儿当主神器”,这个李字,恐怕是说这齐国公李孟吧,什么对方低调,什么只想偏安一隅,没有野心,恐怕是要让自己搞乱这个天下,对方借着大义出兵,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打生打死十几年,几次绝境之中爬起来,占了湖广和河南大部,所有有生力量的明军全被自己歼灭,可辛辛苦苦,到头来却为对方做了嫁衣裳。
现在的李自成没有什么愤怒,甚至绝望的情绪都不高,他只是心如死灰,所以冷静异常,回到襄阳或许还有一线的机会。
李自成和郝摇旗在高处见到的战局,田见秀在战场上也是看到了,他和郝摇旗是见识过对方的火铳射击,听到枪声一响,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这是他听到最密集的枪声,可骑兵大队没有出现前方被挡住的混乱,反倒是不停的向前跑去。
枪声不断,马队的冲击也是不停,这时间持续的不长,可在烟尘中掩盖不住的惨叫和马嘶,让他绝望了。
按照自己的盘算,在这一阵的火铳射击之中,要有多少骑兵死在阵前,这是顺军下的最大的赌注和力量,可没想到的是,顺军自以为强大无比的马队,也不过是送给对方屠杀的对象而已。
那边的火铳队再退,就要和后面的八个步兵团靠上了,那八个步兵队彼此间的距离拉的很开,正是给火铳兵留出的间隙。
如果合在一起的话,这就是标准的拒马阵型,已经被火铳的密集连续射击打的锐气全无的顺军马队,根本不可能冲破对面的步兵阵。
“当当当”的声音突然想起,鸣金退兵!大批的同伴死在射击之下,空间也渐渐的空了出来,马队的冲击速度已经是放缓。
整个的大队尽管好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向前冲,可马队的骑兵们到这时候也是回过味来,烟尘那边尽管看不清,尽管队伍没有什么阻碍一直向前,可前面是死路。
听到鸣金退兵的声音,许多人都是如逢大赦,勒住马匹,想要打马回转,或者是从两翼绕回去。
云渐渐的多起来,风也跟着大了,方才弥漫的烟尘被吹散了不少,灰头土脸的火铳兵队列在灰尘中显现出来。
尽管人都是变得灰蒙蒙的,可那队形却依旧是没有散乱,他们也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判断是否连续射击,依靠的是从灰尘中传来的马蹄声。
现在马队停止了冲击,他们也没有必要随便的消耗自己的弹药,满地都是人马的尸体,可胶州营的队列依旧是没有被撼动。
这个事实让本就是无心继续作战的顺军马队更加的胆寒,方才闷头向前冲,以为这么多的骑兵冲锋,没有冲不开的敌阵。
可看那些尸体,方才对方边退边打,自己这边丢下了多少尸体,甚至没有敢想这个数目,听着后方的鸣金声音,每个人都无心恋战。
鸣金的声音一起,不光是顺军的马队停下了冲锋,刚才一直是停住防御的两个大方阵也跟着动了。
大批的骑兵从山上冲下,分列两边的两个步兵阵如果贸然卷入其中,很有可能被这大队的冲势给直接冲乱,冲散。
可打了这么一会,不断死伤,空间逐渐的拉开,这顺军马队的冲势放缓,队形也是不那么密集了。
等到鸣金退兵的命令一下,人人都是想着调转马身,这更让速度变慢,冲过来的时候锋芒正盛,苦战的步兵团自然要结阵自保,避让锋锐,眼下锐气已失,想要回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鸣金的声音一起,就好像是给第一道阵线的八个步兵团发出了命令,号声和步点鼓都开始响起,两个大方阵开始向着中间合拢。
顺军的马队就在中间,两侧大方阵向着中间靠过来,正在慌乱中的马队骑兵根本没有办法抵挡的住。骑兵要是不冲起来的话,面对步兵没什么优势,特别是面对结阵,而且是手持长兵器的步卒,何况,这还是山东的精锐步兵。
骑兵面对大踏步逼来的步兵阵,只有避开,第一团到第八团,好像是两扇大门一样在顺军的后路上关闭。
顺军将领看的不差,胶州营前面八个团,后面八个团,预备队,以及中间的火器部队甚至是李孟的帅旗所在,都间隔太远,已经可以说是脱节了。
可现在,因为彼此的间隔太远,两道阵线之间截下了顺军残存马队的三分之二,这一刻,局势逆转了。
第一道阵线靠近斜坡那一侧的四个团齐齐的转向,面对闯王的本阵,也不追击,只是长矛层层叠叠作出了防御的模样,而靠近内圈的四个团,稍微整队之后,在步点鼓的节奏之下,开始向着第二道阵线的方向前进。
横在第二道阵线长矛方阵之前的火器横队,按照预定的安排,队伍从中间分开,分为两队,士兵们快步的向两侧跑去。
“前进!!”
命令在火器部队跑开后迅速的下达,一直是待命的第二道阵线八个团也开始向前推进,火铳兵在第二道阵线的两侧分为两队列队,右侧有郭梁的炮队列阵,至于左侧主帅李孟已经是带着十五门火炮和亲兵队到达了。
前后各有步卒压迫过来,顺军马队已经没有了退路,想要向着两侧走,都有火铳火炮的封锁。
冲开胶州营的长矛方阵,每一个骑兵都不敢奢望,可现在是前后左右都无路,去到那里都是死,似乎有片刻的安静,被封在阵中顺军残余马队好像炸开锅一样,立刻是大乱了起来。
坡顶的李自成浑身一个哆嗦,能收回来的只有四千马军,其余的人都被圈在那边,至于剩下的步卒,那已经不再考虑范围之内了。
“走……快走!!”
在大阵左侧的李孟在那十几们炮摆好,阵中跑来的火器部队列队完毕之后,轻呼了一口气,笑着自言自语道:
“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