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孙淡一写完那三篇文章,只随意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在墙壁上涂鸦。
他刚一动笔,早已经就注意他许久的考官就飞快地跑回贡院大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鉴等人。
于是,如第一场一样,那十多个考官很快跑过来围观,期待着孙淡有更多的佳作问世。
孙淡现在在墙壁上写的正是龚自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首诗道也应景,就现在来说,科举制度的确是国家选拔人才的最好手段,公平、公开、公正,对考生的综合素质要求甚高。可是,到如今,八股文的题目好象已经出尽了,几乎四书五经的每一个句子都有相应的范文。这样的情况越是往后,越显严重。
到清朝时,已经蜕变成一种过场,或者说一种仪式,已经失去了为国家选拔人才的初衷。
其实,这样的诗未免没有质疑朝廷取士政策的嫌疑。而且,还说什么万马齐喑,这不是打大明朝和皇帝的脸吗?若是在清朝,直接一个文字狱下来,就可以让孙淡永世不得翻身。
但可惜这里是明朝,胸怀开阔,自信强盛的大明。
大明朝不以言罪人,就算是大臣们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皇帝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反赔笑嘉奖。
有明一朝,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皇权受到极大制约。即便是如太祖、成祖这样的一代雄主,有事也行不得快意之事。
所以,当孙淡将这首诗写完之后。在考舍外围观的众考官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内心之中却将孙淡佩服到了十足。
抛开孙淡这首诗本身的文学价值不谈,单就孙淡这种敢说话的胆量,已是士林之楷模。
便有考官小声嘀咕起来:“好诗,恰恰说到我心中去了。如今陛下虽然英明神武,可未免不受到小人的蒙蔽。比如皇考一事,我看就是有『奸』臣在背后挑唆。”
“对,肯定是黄锦,下官听人说了,这个黄锦不断在大臣们之间游走说项,极尽威『逼』利诱之为能事,想游说大臣们为陛下的父王正名。”
“是黄锦干的?”赵鉴本就是老成君,听到有人说这个八卦,心中一惊,忙小声问。
“对,就是这个阉贼!”孙应奎咬牙切齿:“不然还能是谁?他曾经执掌过东厂,手头有一些牛鬼蛇神,这段日拿出大量的银去各家大臣家中,让大家不要提皇考一事。若有不从者,更是一通威『逼』。此贼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宠,连脸都不要了。幸亏陛下把东厂交给了毕云,毕云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懂得道理,颇有气节。可黄锦这个阉贼却没有这些顾忌,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接着呢?”赵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
“有不少大臣们得了他好处,或者说怕了,也不说话。”孙应奎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万马齐喑啊,孙静远这句诗算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哎!”众人都是一声叹息,心情突然抑郁起来。
孙淡刚写完这首诗,心中正一阵舒爽,突然听到外面的议论声,心中突然有些发窘----这些家伙实在太能联想了,居然能将这首诗联系到大礼议上面去。捕风捉影果然是读书人的强项,文字狱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牵强附会出来的,还好现在是明朝。就算事情被爆出去,也只能给自己平添一笔刚直不阿的好名声,却没有什么妨害。
果然,外面的考官们叹息一声,又纷纷点头小声议论:“看不出来,孙静远也是个敢说话的人。”
“孙静远的老师是李梅亭,以前国子监的,本就是个敢于直言的人。孙淡又是杨慎的好友,所谓近朱者赤,小杨学士的朋友自然是我等的同道。”
众人越说越是让孙淡汗颜,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他们划到同一阵营了。
可以看出,大礼议一事已经酝酿成熟,各种矛盾都已经开始激化,已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好在孙淡又开始写一下首诗了,这才打断了考官们的议论,否则让他们再说下去,只会越发地不象话。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此句刚一写到墙上,便有考官突然有些失神,喃喃道:“不对劲,这句子怎么这么熟悉,是不是哪个唐人写的,颇有些盛唐气象。”
“不会吧,大才如孙静者,怎么可能抄唐人诗句,还写到墙上,有什么意思?”
大家都觉得眼熟,心中皆觉奇怪,这两句诗味道非常纯正,读起来朗朗上口,绝不是明诗风格。
可还是有人很慎重,便问孙应奎:“孙大人,你擅长诗词,对唐宋元的诗词也是非常熟悉,以前也在秘书监做过几年官,读书休说破万卷,几万卷坑肯定是少不了的,你来看看。”
孙应奎也觉得这两句非常好,道:“确实是孙静远原作无疑,唐宋元人诗句,我都通读过一遍,自然是非常熟悉的。”
这下众人这才同时赞叹:“孙淡竟然能够写出唐人风韵,殊为不易啊!这两句已然不错,却不知后半首如何?”
正说着话,就有人小声喊道:“安静,孙淡在写下半首了。”
如此一来,众人都安静下来,同时定睛看进去。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孙淡考舍里很清晰,能够清楚地看到墙壁上的文字。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半首诗句一写完,众人都同时叫了一声好。
众人却不知道,这首诗乃是清朝著名诗人高鼎的诗句。
“好诗,看起来质朴平白,却将那江南阳春三月间的景物写活了。”
“举重若轻,宛如白乐天的诗句,这样的句子也只能妙手偶得,至少我不认为当今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七言。”
“草长莺飞二月天……”赵鉴突然叹息一声:“正值春和景明时节,我等却被关在这贡院中。老夫已经忍不住想走出去,看看这初春的新绿了。”
众人都同时点头,又是一阵感叹。
孙应奎满眼都是向往,他本年轻,自然比年纪大考官们好动。在考场里关了六天,早就烦透了:“本科会试结束之后,咱们去酒楼喝点黄酒,然后联袂去西山踏青吧。所谓春服既成,怎么也浩浩『荡』『荡』去看一看那草长莺飞,看一看那拂堤杨柳和满山的春霭。”
“好,就依孙大人所言。”
“算我一个。”
众人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孙应奎道:“还好,有孙静远的诗词,有他笔下的阳春和杨柳,我等在考场里也不寂寞。”
大家又都纷纷点头。
赵鉴道:“孙静远果然了不得,先前三首诗词且不说了,加上今天两首,足可以留名史册了。好了,我们等积聚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若让别人看了也不象话,今日估计那孙淡也没有新的诗作问世,大家都回去值守吧。
一众考官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听赵大人这么一说,也知道老集聚在这里不是办法。就安排那个李姓官员和一个姓向的考官在这里盯着,纷纷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大堂。
还没等众人落座,向大人浑身是汗地跑进来:“又有新作了。”
“这么快?”孙应奎猛地站起来:“不可能,就算他是诗仙李白,也不能写这么快。”
赵尚书也说:“的确如此,孙淡的诗词自然是极好的,先前几首已经他的才气用尽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新作。就算有,依本官看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罢了。”
“却不是。”向姓官员也不废话,立即大声念颂:“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越。意欲捕蝉鸣,忽然闭口立。”
孙淡所作的这首诗乃是清人袁枚的作品。
听到这首诗,堂中众人都没有说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可能写这么快,怎么可能写这么多,而且一首比一首精彩。
不但如此,孙淡的诗词风格多变,时而清婉,时而质朴,时而慷慨激扬,好象没有固定的写法。
这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向姓官员二人在大堂和孙淡考舍之间跑来跑去,不断将孙淡的新作带过来。
这一天,孙淡又抄了十几首纳兰容若的词,这才罢手。
到第二天,孙淡又来了。接着十来首清诗,有龚自珍的,有钱谦益的,也有吴梅村的。
第三天,等孙淡将三面墙壁都写满的时候,这才罢手。
孙淡的最后一首是郑板桥写竹的,当赵尚书听到那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时,已经彻底麻木到不能发出赞叹声。
他端起一杯早已经准备好的酒,猛地喝了一口,然后摔在地上。
痴痴地坐了一个时辰,突然放声大笑:“孙静远大才,若此科中不了进士,老朽将自己眼珠子挖出来。赵鉴我是何等的幸运,居然做了一个大名士的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