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榕还是有些奇怪,问孙淡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在家里不好吗,又何必要花那份冤枉钱?
孙淡苦笑着一摊手,“你也看到了,我只要在家就是访客不断,还怎么静心读书?”这几天,不但孙府和杨慎派人来请自己过去说话,京城中也有不少士子上门请教。
孙淡现在已经隐约是京城士子之首,加上他以前所写的八股文章已经成为读书人考试前必读的范文,不断有人上门来请孙淡帮着看稿,拉交情攀关系,叙同年,让孙淡忙了个不亦乐乎,除了应付这些人,再没时间去做其他事。
当然,除了读书人,这期间也有不少非士林人士上门叨扰。比如书商,自从他所抄的那本《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被皇帝奉为养生秘籍之后,宫中太监宫女们几乎人手抄了一份细心研读。不知怎么的,这份残稿居然从宫中流了出来,一时间,此书在城中洛阳纸贵了,被人不住传抄。于是,有精明的书商就找上门来,希望孙淡能够把这本书接着写完。
这书究竟是什么货『色』,只有孙淡自己知道。也就是用来糊弄皇帝的伪科学,登不得大雅之堂,若让他接着写根本就不可能。
不但如此,因为这书风行一时,京城百姓疯抢绿豆,绿豆价格也一日三涨。连陆家钱庄的人都跑上门来叫苦说绿豆缺货,弄得他们压力极大。且问孙淡能不能再写一本宣传莲子的养生书,库房里还有一百多石莲子没卖出去。看今年的气候,湖广莲米丰收已成定局,别到时候压在仓库中卖不动才好。
纷纷杂杂,诸多麻烦事还真让孙淡有些措手不及。惹不起,也只能躲了。
陈榕:“却也是,不要说你,就连我这几日在你这里也被人吵得头疼。”
“你所说的那间客栈究竟如何?”
“静远先生,那地方叫大通客栈,最近住了不少准备考试的读书人,老板知道读书人喜欢安静,不怎么胡『乱』放人进去住的。”
“那就好,我们且进去住着。对了,树志,去了之后你不要叫我真名,免得麻烦。”
“对,应该这样。”陈榕恍然大悟,以孙淡的名气,真若报了真名,客栈里住得有都是读书人,只怕还真要被人踏破门槛了。
“我还是姓孙,以后就叫我孙明吧。”
大通客栈的老板是通州人,曾经是一个粮商,靠着大运河发了些小财,五年前结束了手头的生意,在京城买了块地,修了一片宅子,起了宅子之后,他发现没有什么好的生意可做,索『性』就将这片宅子弄成了一家不错的小旅馆。
因为房子刚修没几年,显得很新很干净,不像有些客店,因为卫生设施的关系,脏得住不下人。
老板见来的是两个读书人,忙殷勤地将孙淡和陈榕迎了进去,说:“二位先生就放心住在小店吧,小人这里只接待来参加考试的秀才和举子老爷,别的人也不放进来,安静得很。也不知道二位老爷是哪里人,是来参加今科乡试还是明年会试的?也是你们二人运气好,小店正好还剩两间屋子,若你们再迟到两天,只怕还真腾不出空来。”
的确,正如这个老板所说,大通客栈还真住了不少人,不断有青衣大袍的读书人走来走去,耳朵里也是朗朗读书声:“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日月星辰系焉……”
听到这片读书声,陈榕微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书香四溢,真好!”
可这一口气吸下去,却吸到一大口『骚』味,差点将他呛得咳嗽起来。
却原来,院子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畜生棚,里面栓了一头驴子后几头山羊,在整洁的院子中显得很是扎眼。
老板有些尴尬,解释说这是士子老爷们成日读书,需要补养。这读书费脑子,必须吃荤腥,若成天青菜豆腐,脑子却不灵光了。
孙淡一看到大通客栈一水的小院落和青瓦房,心中便欢喜。这个大通客栈的老板看起来是一个精明人,便道:“我们自是顺天府的人,来参加今年秋闱的,估计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若真中了,也不用回家,接着参加会试。”说着,就将一角银扔了过去。
听说是长住,老板态度更是恭敬,忙指着紧挨在一起的两个房间说:“原来是秀才老爷,这两间屋是我们这里的上房,干净着呢……”
正要继续吹嘘,却听得后院门口传来一个老者有气无力的骂声:“囡囡,照我说,你的心气也高了些,你我在老家住得好好的,怎么想着来京城了。人离乡贱,住在这里,眼睛一睁就得花钱,哎,哪里有在家好。”老者一边说话,一边低声咳嗽,听声音,好象是病了。
“老爹,不是还有一句话:人不出门身不贵。家里有什么好,守着两间茅草房,成日萝卜白菜白菜萝卜,一个月里,碗中也看不到半点油星。这回来京城,我算是开眼界了,老家我是不愿意回去的。若老爹你要回去,自己走就是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又急又快,显是一个急噪『性』子。
先前说话的那个老者估计是她的父亲,听到女儿这么说,叹息一声:“囡囡啊,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自己回家,留你一个弱质女子在京城这人山人海的地方如何放心得下。可是,老这么呆在客栈里,我手头那点钱也支应不了几天,难道还上街乞讨去?”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听声音,好象是有人将客栈里的木盆扔到了地上,那女子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钱钱钱,爹你的眼界怎么那么低,眼睛里只看到钱。公子说了,他会帮我们的,只需再等上几日。”
“公子,什么公子,什么东西,我看他就是一个不靠谱的浪『荡』子,哄你开心的。”
“什么哄我开心,当初我们从高唐来京城,一路上的花费还不是人家出的,我看公子不是一个平凡之人。”
“不凡,举人老爷自然是不凡的,可人家瞧得起你吗,醒醒吧!”一急,老者的咳嗽声大起来。
那个叫囡囡的女子又是一声尖叫:“爹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说了,我就说了!”
于是,说僵了的父女二人开始吵起来。这二人都是市井中人,刚开始的时候说话还正常,可一吵起来,情绪一激动,说话就难听起来,混在一众读书声中,颇为不雅。
陈榕大为生气,怒视老板:“老板,这就是你所说的清净地方?”
老板面『色』大变,连连拱手道歉:“二位先生,这事纯属意外。”
“怎么意外了?”孙淡心中好奇,便问。
老板狠狠地一跺脚,说:“合着我倒霉,实话对二位先生说吧。这父女二人当初之所以住进我的客栈,并不只他们两人,随行的还有一个举人老爷,房钱也是那个举人老爷付的。”
“举人?”孙淡有些意外。
老板:“对,本店近段时间只接待读书人,见来的是个举子,以为那父女二人是他的家眷,不疑有他,就安排他们住下了。可那举人在住了一晚上之后就不见了,倒把这父女二人扔在了这里,一晃就是半个月。眼见着他们的房钱已经用光,那个举人老爷还没有来。哎,这父女二人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坏了小人不少生意。可人家预付了房钱,却不好赶他们离开。若非如此,这两间屋子也不可能没人住。二位老爷去访访,如今的京城哪一家客栈不是人满为患……”
孙淡看了陈榕一眼:“如何?”
陈榕大怒:“算了,我们换个地方住,大不了再找一家寺院道观什么的好了。”
“也成。”孙淡点点头,住这里不要紧,若成天听人吵架却没什么意思。他出来本就为求一清净,也好静心备考,看眼前情形,比在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见孙淡二人要走,老板大急,一咬牙,拦住孙淡和陈榕:“二位先生且再等片刻,小人不大了赶他们父女二人出去好了。他们的房租还有两天到期,至多我退还他们这两天的房钱好了。”
“不妥吧?”孙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稍待。”老板腾腾腾地跑到那父女二人说话的地方,对着屋里就吼了一声:“吵吵吵,我这里的生意都快被你们吵黄了,你们的生意我不做了,咱不侍侯。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不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你们在这里吵,也不怕得罪老爷们?废话少说,马上收拾东西给我滚犊子。”
屋中的吵闹声停了下来。
门“吱!”一声打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打开门,『露』出半边俏丽的面庞:“原来是老板,怎么这么大火气。我们父女正在说事,声音大了些还请你原谅些哈!”
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快,不过一边说话,眼珠子却不住『乱』转,显然是一个很机灵的小丫头。
“去去去,少废话,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她长着一双单眼皮,说起话来,显得有些刻薄:“怎么,我们的租期可没到,这就要让我们父女搬出去,只怕不合规矩吧?等先生回来了,我要请先生问你要个说法。”
“先生,平先生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躲着去了。”老板气极,大声冷笑:“这年头,浪『荡』子弟花心浪子我可是见得多了,仔细被人骗了。”
孙淡听得好笑,估计这又是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明代版。他转头对陈榕道:“算了,树志,我们另外换个地方……”
正要走,他身体却僵住了,原来,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胡说,秋里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孙淡抽一口冷气,站定了,转身朝那女子走过去。
老板还在大叫:“什么不是那样的人,这年头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家可是举人老爷,只能可能瞧得上你这个乡下野丫头,做梦吧,难道你还想当夫人……啊!”
响亮的耳光声响起,老板愣愣地捂住脸,吃惊能地看着那个女子。
那女孩子气得满面通红,将举在半空中的手掌放下,唾了一口,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姑娘清白出身,竟被你如此羞辱,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狠狠地捏着拳头:“好,你等着,我这就叫人……”
“叫什么人,还有两天我们的房租才到期,只要你敢赶我们,咱们公堂上见。”
“你……”老板怒啸一声:“上了公堂咱也不怕你,你当这里是你们山东,老子今天就得给你点厉害看看。”说完话,提起手掌就要朝那女孩子脸上抽去。
手刚在半空,就被一只手抓住。
这一住,直如铁钳一般,捏得他手腕里的骨头“咯吱”做响。
老板疼得叫出声来,转头一看,却原来是孙淡。
孙淡苦练冯镇所教授的全法快一年了,身体越来越壮实,力气也大了许多。这一抓,寻常人物却也经受不起。
孙淡笑了笑:“老板,你和一个女子制什么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就让她们父女住下吧?”
老板恨恨地看着那女子:“看在孙先生的面子上,我就再让你们住两天。哼哼,到时候,若你那个什么平先生还没回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赶你们上街去了。”
那女子也不畏惧,回头盯着老板:“平先生乃是谦谦君子,一诺千金,自然会回来的,也不可能看着我们父女流落接头。”说起平先生,这个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嘴角带着一丝甜蜜的笑容。
孙淡心中一动:看起来,这个小姑娘是喜欢上平秋里了。
他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两眼,心中先赞了一声。这女子皮肤有些黝黑,可身材不错,单眼皮虽然让一双眼睛显得有些浮肿,却别一一翻韵味。这个平秋里,还真有点眼光啊!
不过,此人一向以名士自诩,怎么会干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情呢,这么小的女生他也下得了手。事后还摆这么一个烂摊子不收拾。
将来若见了他的面,非好好羞一羞这个禽兽不可。
孙淡对和平秋里的恩怨由来已久,可以说是仇深如海。对平秋里的能力,孙淡还是很佩服的,这家伙能文能武,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如今,嘉靖已经登基,江华王也被夺了王爵,着宗人府看管。可以说,青州势力已经被一扫而空。可以说,平秋里也落魄了。按理,他应该在京城消失才是,却不想还在这里弄出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孙淡哈哈一笑放开老板的手:“老板,你去吧,我们住这里了。”孙淡心中奇怪,这个平秋里不离开京城,究竟是为什么呢?
老板见孙淡他们答应住下,这才下去给孙淡安排。
“谢谢你了。”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子微微一福,谢过孙淡。行礼的时候,眼珠子还在飞快地转动,并偷偷看了孙淡一眼。
孙淡淡淡道:“不用谢了,我且问你,你说的那个平先生是不是叫平秋里?”
囡囡很是意外:“是啊,先生你也认识平先生吗?”
孙淡苦笑:“当然认识,老朋友了。”他换上山东口音,道:“我认识秋里兄的时候还没你呢?”
听到孙淡的口音,囡囡大为惊喜:“原来是山东老乡啊,这就难怪了,秋里是山东人,我父女是高唐人,不知先生又是哪里的?”
孙淡:“我是邹平人,与平秋里是同窗。对了,你们父女不在山东,跑京城来做什么?”说着话,他指了指里门口:“里面可是你父亲。”
囡囡:“真是家父,对了,你们可是秋里叫来的?”不等孙淡回答,她就扭头对屋中喊道:“爹,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平先生不会将我们丢在这里不管的,这不就叫人过来了?
里面传来老者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原来是平先生的同窗,囡囡,还不快请客人进来坐?”
囡囡:“孙先生快请进去。”
“好,就来。”孙淡转头对陈榕道:“你先到我家把地址说给我娘子听,然后把冯镇叫过来,让他也住进这家客栈。”弄不好平秋里这几天回来这家客栈,那家伙可是个高手。虽然孙淡不认为如平秋里这里精明的人会在客栈里公然行凶,可人这种东西最不好说,丧心病狂的人还是有的。平秋里受了那么大打击,变成一个疯子也是有可能的。否则也不可能当花心大萝卜欺骗囡囡的感情,这可是他平某人做事的风格。
估计会有其他原因,这事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过,还是将冯镇叫过来贴身保护稳妥一些。
陈榕应了一声,自己走了。
孙淡这在举步进了屋。
里面没点灯,窗帘门帘也拉着,有些暗。
屋中靠窗的炕上躺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见孙淡进屋,强提着精神坐起来。
他满头都是虚汗,一张脸咳得红如猪肝,拱了拱手,就喘息着对女儿说:“囡囡,这天热得人心头发慌,有没有绿豆汤,盛一碗过来给客人消暑。”
囡囡哼了一声:“爹,我们都吃了几天粥了,哪里去找绿豆汤?你老人家大概还不知道现在京城的绿豆都贵成什么样子了,一斗绿豆可换十斗好米。”
老者吃了一惊,“早知道我们来京城的时候就带些绿豆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