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的门窗得开着,从里面看出去,天上满是灿烂的星斗,如同宝石一般镶嵌于上。
长星照耀九州,虽然远在高天之上,却仿佛近在眼前。
正德朝内阁的三大阁臣杨廷和、毛纪和蒋冕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内房,好象在等待着什么。
武定侯郭勋网一走到门口,就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站在门口,轻轻咳嗽一声。道:“臣郭勋求见陛下。”
听到郭勋的声音,正德朝的三大阁臣同时抬眼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有将目光缩了回去。
“来了就进来吧,陛下不能见人,郭侯只怕要白跑一趟。”孙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得像一幽清水。
郭勋赶了很长的路才进得宫来,喘息未定。他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热得厉害。背心中也湿漉漉一片很不舒服。
屋子很宽大,几根蜡烛在夜风中摇曳,显得很是空阔,也显得有些暗。屋中除了三大阁臣再没有其他人,连常驻于此的大太监毕云也不见了踪影。
三大承相都穿戴整齐,表情威严。到是那孙淡一身布衣地站在屋子正中,一脸闲适,显得很是突出。
孙淡出现在这种场合郭勋并不奇怪,孙淡是皇帝请来替他处理家务事的智囊已经是正德朝公开的秘密。当然。这事情也仅限于少数几个人知道。如今,皇帝不见任何外臣。是生是死也没有人知道,孙淡随侍在天子身边,天子的一言一行也只有这个人最清楚。
因此。即便孙淡同郭勋的身份相差甚大,但郭勋还是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陛下的身子如何了,有没有旨意下来?”
孙淡:“陛下无恙,郭侯不用担心。届时自然会有圣旨给各位阁老和大人们的。”
话音网落,毛纪就低声怒吼道:“孙淡。你一介布衣有什么权力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见陛下?”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头胡须已显得斑白,可依旧脾气火暴,说话间一颗硕大的头颅不住摇晃。
孙淡苦笑:“陛下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他不见外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孙淡不过是一介布衣,自然不敢挡毛相路。可是,若真的惊扰了陛下。你我于心和忍?”
毛纪腾一声站起来:“陛下已经几个“月没上朝了,朝廷大事也一概不理,这么下去如何得了?今日无论如何,毛某非得见陛下一面,谁敢拦我。”说完话。就要朝里屋闯去。孙淡一张双臂。“毛相请自重。”
“起开!”毛纪如一头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孙淡,我警告你,国家大事可不是儿戏。你什么身份,竟敢挡住我们。你这个奸佞人!”
孙淡神色不变。依旧大张着双臂。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突然叹息一声:“毛相,到现在你还想着见陛下吗?陛下不愿意见你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这些做人臣的,又何必让圣上为难呢?天子自有他的考量。这就是一个坚钢不可夺志的君王。如许多年下来,你难道还看不明白?”
毛格只好停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杨辅
“既然你叫我辅,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杨廷和一脸的愁苦:“毛相,到现在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不见你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我本就不该来这里的。与其在这里虚耗时间,还不如多想想将来该怎么办。”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心中已越地肯定毛纪先前的推断。
下午的时候,毛纪急冲冲地跑到他这里,说得到消息正德大概是不成了,并约他和蒋冕跑豹房去问正德的后事。
毛纪的心思,杨廷和自然明白。毛相同青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正德驾崩之后,帝位虚悬,他心思热切也可以理解。
毛纪声音大起来了:“将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据说,天子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估计已经请不来了。我们几个身为阁臣。也该为江山社稷想想,得守在陛下身边。等圣上醒来,有些事情还是要问个清楚妥当。”他冷笑着看着孙淡:“反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孙淡自然知道毛记在想什么。他是平秋里的老师,估计也得到了正德弥留的消息,这才跑过来要遗诏。帝位继承关系到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毛老头自然不肯松懈。
孙淡此玄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他夹杂在一众阁臣之中。身份尴尬,也不好说什么,只看了看杨廷和:“杨相,陛下乃是一代明君,你们想到的他自然能够想到,你们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做臣子的自在家等着就是了,跑这里来闹,惊扰了陛下不要紧,反有胁迫君王的嫌疑,这却不是做人臣的本分。”
“胁迫?真是可笑。谁胁迫谁了,你这个小人!”毛纪捏紧拳头,面孔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
杨廷和听到孙淡的话,心中一松。他以前同孙淡也有过一次谈话。作为正德朝的内阁辅,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稳住朝局。让新旧两朝顺利过渡而不至引大的动荡。因此,他曾经请求孙淡做做皇帝的思想工作,以便早一些将帝位承继的大事定下来。如今听孙淡的意思。好象皇帝已经有了旨意。如此,杨廷和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地了。
他感激地看了孙淡一眼,想再次肯定这一点,却看见孙,淡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哀伤。
看样子皇帝是再也起不来了。杨廷和叹息一声,眼圈红了。他站起身来:“走吧,我们自回西苑内阁值房侯着就是了,到时候自然有圣旨下来。哎。今日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哦,要走了。”随他而来的辅臣蒋冕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精力不济,早就累得不成。无论屋里怎么吵。他都做在一边闭目假寐,听到杨口。凶话。他众才睁开眼睛。露出柜迷茫的神煮!“好好哪,注公子我实在挺不住了,还是早些回去睡觉正经。”
毛纪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蒋相!”
杨廷和突然哼了一声,表情威严起来:“毛相,走吧!”便朝门口走去,蒋冕早这里坐得不耐烦了,得此机会,自然是走得飞快,还是早些回值房迷瞪一会自在。
毛纪如何肯罢休,伸手朝孙淡一推:“让开,让开!”
眼见着就要闹得不可开交,孙淡突然看了郭勋一眼,“郭侯,陛下有口谕给你。”
郭勋一惊,忙上前挡在毛纪和身前,“臣郭勋聆听圣刮。”
孙淡:“郭侯,陛下说了,让你到后花园听谕。不过,你看我这里也走不开。”郭勋点点头,对毛纪说:“毛相,你还是先回值房吧,反正西苑离这里也没几步路,你急什么呀?”
毛纪知道平秋里这段时间正在做郭勋的工作,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完全没有态度。不过,大事未定之前。却不好得罪。
他想了想,气呼呼地朝门外走去:“元辅,蒋相,等等我。”
等三个阁臣都离开精舍,刚才看热闹看愕有趣的郭勋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旋即收敛了笑容,客气地对孙淡漠道:“孙先生,陛下有什么口喻下来,什么时候下来的?”
孙淡抬手做了个请的肢势:“后花园说吧,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后花园里还是看不到一个太监,走到这里,郭勋和孙淡的脚步都轻了。
花园里有一片不大的水塘,岸边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马兰。
星光从天上下来,照得地面一片煞白,院子里一片朦脆,只精舍那边的灯光隐约射来。
郭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宣喻,心中不免觉得奇怪。可等孙淡的话网一说出口。他立刻怔在那里。
“其实,陛下的口喻是前天下来的。他吩咐孙淡,只有等他弥留不醒的时候才能对你说这些话。”
郭勋的眼泪立即蒙住了双眼。喉头一阵哽咽:“陛下,陛下他”
孙淡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事也只要少数了两三个人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郭勋抬头看了看天,只觉得身上一阵冷:“陛下有什么要对老郭说的?”
孙淡声音大起来:“上谕,郭勋听谕。”
郭勋连忙跪了下去:“臣郭勋躬请圣安。”
“圣恭安,郭侯起来吧,陛下说了。让你站着听话。”孙淡扶起郭勋,又指了指身边那丛马兰花,说:“陛下说,这片马兰花是当初他与郭侯纵马塞上时移植到宫里的。夫概是水土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开花陛下说。若他走了。还请郭侯将这片马兰移到你府中去。替他细心照料。陛下还说了。当初同郭勋一同在草原上作战,是人生一大快事,真希望再来一次。”
“陛下啊!”郭勋哭着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趴在地上不住抽泣。
孙淡看着悲伤得不能自持的郭勋。叹息一声:“郭侯还是起来吧,陛下说了不让你跪的。当初在军队的时候,大家见了面,也都拱拱手了事,军旅之中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家虽然是君臣,却在一个马勺里舀食,也算是袍泽。”
“是,郭勋这就起来,这就着人把这丛马兰花移回府中。无论如何。也得让它给我在六月里开。”
等郭勋止住悲伤,孙淡这才又叹息一声:“郭侯,孙淡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勋抹了抹脸。客气地说道:“孙先生请说。”
孙淡想了想,道:“听说郭侯十六尖的时候继承了侯爵,后来在宣大从军,与草原民族作战十多年,硬生生从一个太平侯爷杀出泼天富贵来。如今官居正二品。掌管京城九门治安。可说是陛下心目中一等一的脑骨之臣,孙淡对侯爷是打心底佩服的。只不过,孙淡想问一句,若郭侯当初没能得到陛下的信任,能否走到如今这一步。郭侯当初又是如何得到陛下信重的?”
郭勋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陛下待我恩高,郭勋自然是实心用卓,不敢有稍许懈怠。”
“说得好。”孙淡静静地看着郭勋:“除了实心用事这四个字。其实,前天陛下谈起你时还说过另外一句评语。”
郭勋屏住呼吸:“还请教。”
孙淡:“陛下说,郭勋这人最大的优点是听命行事,但有令下,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也不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乃至纯之人。”
“陛下啊!”郭勋想起正德往日对自己的恩情,心中一酸,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陛下的口谕我已经传完了。”孙淡将一条手巾递过去:“郭侯,听说这几天你府上访客不断啊!”
郭勋接过手巾正要去擦眼泪,闻言。右手僵在半空。
孙淡轻轻地说:“其实这事也瞒不过陛下的,郭侯如今也是朝中的擎天一柱,未来,朝局就算有所动荡,无论是谁,都得依靠郭侯将着纷乱的时世给稳下来。有些人,做事操切,却与你我没任何关系。孙,淡到时候自去科举,郭侯你又有何打算呢?”
郭勋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良久才拱拱手:“多谢。”他本能够走到今天,本就是一个精明人,如何不懂得孙淡话中的意思,经过孙淡一提醒,心中突然敞亮起来。
孙淡也不再说话,背着手慢慢朝花木的阴影中走去。
闹了这半夜,郭勋已经无心睡眠。也不回府,径直去了京营设在城中的衙门。
网回书房,就有一个贴心小吏来报:“禀侯爷,刚才有好几拨客人来访问,如今还一拨等在大堂里侯着呢?”此人本是郭勋的远亲,在郭府做了多年管家,如今外放出来在衙门做做官,是郭勋的得力助手之。
“哦,来的究竟是哪路的神仙?”郭勋神色微变,哼了一声:“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小吏笑道:“傍晚刚”弓王府的陆炳来讨。听说侯爷不回尖晚此仁火四奔的师长青师大人和平秋里来访,听说侯爷进宫去了,就赖在这里不走,说是非要等到你回来不可。”
郭勋大声冷笑起来,不禁骂了一句粗口:“这都怎么了,怎么都跑老郭这里来找事,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小吏有些为难小声道:“侯爷,这样做不太妥当吧,要不,我就去回他们,说侯爷你带口信回来。说要在宫中值守。这两天就不回衙门了。”
“恩,这样也好。”郭勋摸了摸脑门,喃喃道:“如今这京城要闹腾起来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吏担心地喊了一声:“侯爷。”
“不知道怎么办,就凉拌。”郭勋嘿一声笑起来:“孙淡说得好呀。将来不管是谁当家,总归需要老郭我来维持局面,我又为什么要去凑这个热闹。他***,有的人就是一心要把我拉到赌台上去,可我已经是稳赢的局面,凭什么要去赌?老子就是不陪他们疯。对了,你也不要太得罪师长青他们,这事不到最后,也不知道结果。”
“是。”
“还有”等小吏站定了。郭勋沉吟片落,道:“就在这一两日”要变天了,你先给我备马,我马上去内阁值房守着。还有,传我将令,丰台和西山两处军营取消休假,一旦得到我的命令,立即开进城来封闭九门,全城戒严。”
“是。小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背心中全是寒意。也不敢多问。手下运笔如飞,将一道道命令写在纸上,待郭勋签字画押之后,这才小心地收进怀中。
“孙淡说得好啊,郭勋险些误了大事。”郭勋一想到后果,不觉心中冷,又暗自庆幸。
等小吏备好马,他也不耽,一口气跑去了西苑内阁的值房里,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三大阁臣都还守在那里。着铠甲全身披挂之人走了出来。
孙淡一惊,转头看去,却是已昏迷两日的正德皇帝。
孙淡吓了一条,忙拱手:“大将军你怎么起来了,还这种穿戴?我这就去叫人。”
正德一脸潮红,额头微微见汗。他摆了摆手,微笑道:“别去惊动那些太监,这大概是联最后一次清醒了,就让我安静地同你说说话儿。”
孙淡心中一酸,低声喊:“陛下。”
“还是叫大将军吧。联就算是死了,也要身着戎装,手握钢刀。”他将手放在雁翎刀的把柄上:“谈笑两君臣,生死一知己,孙淡。你觉得我此玄很从容吗?”
“陛下从容不迫。”
正德坐在水塘边的假山石上,又指了指身边的马兰花:“联自当年把这些花从草原上移植过来后。就没见它们开过,呵呵,当初在草原上,满目都是蓝色,远远望去,就好象天与地都已经融化到一处。真美啊!”
说着话,正德抬头看着天空。目光晶莹闪亮,口中喃喃道:“塞上风景,口外草原,联是回不去了,,孙淡,联知道他们在等着”拟诏吧!”
“陛下,”孙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正德无声笑了笑:“快写吧,你这个孙先生啊,自来都是从容淡定。怎么今时反做如此小儿女态。我等虽无君臣之名分,却有君臣之实。事关江山社稷,不能再耽搁了。联已经感觉自己的身子快挺不下去。生命正在飞快流逝,或许,下一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臣这就写。”孙淡连忙跑回精舍拿了纸笔回到池塘边上:
“陛下。臣该怎么写?”
“就写联传位于兴王长子朱厚媳。你看着斟酌词句吧。你念,联写。”
“是。”孙漆忙将黄枪摊在正德身前的假山石上,又将笔放到他的手中。
感岩正德那只手烫得吓人。
正德提起笔,“说吧。”
孙淡:“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寐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正德字写不得不是太好,此刻回光返照,写得飞快,更显得潦草。
“念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数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放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弹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也,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净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联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
,
正德出了一口气:“赞誉太过。太过了,在外面人严重,联不过是一个荒唐的君王。”
孙淡眼泪掉了下来:“陛下当得起圣明二字。”
“太过了,太过了。”正德叹息:“不过,孙先生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啊,”继续吧。”
孙淡不敢再耽搁,忙念道:“兴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联之从弟,序当立。着继联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正德十六年三月四日,子。”
正德放下笔:“好文章啊好文章。一直以来,联就只读过先生的说和诗词,临终前总算看能看到孙先生的正经文字,用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