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请周家人到厅里就坐,周媛和春杏进了西间,与在正厅的欧阳明、周松和周禄隔了一架落地屏风而坐。接着就有婢女端着水盆、皂荚等物上来,服侍众人净手,又另有婢女上了清茶。
“上次冒昧叨扰,有幸品尝了北方家常风味,今日小弟做东,便也请周兄和嫂夫人尝一尝我们江南小菜。”欧阳明客套完了就命上菜。
婢女们鱼贯而入,先在小几上放下两碟凉菜,周媛看着一个满盘青翠,一个红黄相间,细看之下发现分别是清拌的莴苣和笋丝,笋丝里还加了胡萝卜丝,所以看起来颜色鲜艳。
接着又送上两碟小菜,一碟是切成薄片,看似透明的皮冻,里面洒了切细的姜丝,好像还浇了酱汁。这道菜周媛认得,宫里开宴也常吃,有个好听的名头,叫做:红丝水晶脍。
另一碟则是切成丝的肉脯,那肉丝色泽红润,还泛着浓郁的香气,也不知是腌的什么肉。
周媛正在打量,屏风外面的欧阳明已经举杯祝酒:“难得今日周兄和嫂夫人赏光,带着贤侄贤侄女上门做客,小弟深感荣幸,这第一杯酒就祝我们两家之生意蒸蒸日上,以后小弟还要多承周兄照应。”说完先干为敬。
周松和周禄也忙跟着饮尽杯中酒,又连说不敢,“……实是愚兄承了贤弟之情,若非贤弟有意提携,愚兄一家如何能这么快就在扬州立住脚?来,愚兄借着贤弟的酒,也敬你一杯。”
两人饮尽这一杯之后,欧阳明就招呼大家吃菜,又介绍每道菜的名称来历,周媛这才知道那碟肉脯竟是腌的黄雀肉。
“嫂夫人和十娘也不要客气,全当在自家一样。我让人预备了自家酿的梅子酒,嫂夫人尝一尝。”欧阳明隔着屏风向内说道。
春杏忙道谢,由着婢女给她倒了一杯酒,就跟周媛举著吃了起来。就在众人开始吃饭的同时,在屏风外面响起了琴声,想来是欧阳明找了人在外间演奏助兴,让周媛不由赞叹,首富就是首富,真会享受。
她举起筷子先挟了些黄雀肉脯,想起前世小时候似乎曾经在老家吃过炸的麻雀肉,只是早已忘了味道。眼前这肉脯挟到鼻前隐约可闻到一股淡淡的酒糟味,等尝进嘴里时却只觉酥软微甜,跟她想象的味道大不相同,不是她喜欢的口味,于是只吃了这一筷子,就不再吃了。倒是春杏似乎还蛮喜欢,吃了好几口。
吃饭的过程中,婢女又托着托盘上菜,这一次却是大大小小好几个碟子,最先放下的是一个大些的盘子,上面有切成薄片的鱼肉摆成鱼形放着,其余几个小碟子里面则都是调味酱料。
那边欧阳明又在介绍,说这是用新鲜的鲈鱼切的鲈鱼脍,最是鲜嫩好吃,又把各种酱料的口味一一说了。
这个菜上了以后,后面都是些热菜了,鹌鹑羹、鱼头豆腐羹、清蒸湖鱼、旋炙猪皮肉、烫锦葵等等,大大小小的碟子摆了满几,或青翠或乳白,还有红黄交杂,盛在精美的银碟子里,没等吃就觉得赏心悦目,可见欧阳明的用心。
估计是考虑到人少,每样菜都上的不多,装在小碟子里。但样数却着实不少,每样尝上两口就已经有了半饱,周媛又喝了两小碗羹,就几乎吃不下什么了。
此时外面诸人也都吃得差不多,开始饮酒谈天,欧阳明终于开始讲谢家的事了。
“……谢家祖宗的事世人皆知,小弟也就不多赘言,只从如今谢家的族长谢岷谢太傅说起。谢太傅自御史大夫任上致仕回乡之后,就一心在家教养子弟。谢太傅与先原配夫人生有两子,长子谢文广如今在徐州刺史任上,次子谢文庄在岭南节度使麾下任行军司马。”
欧阳明亲手给周松斟了一杯酒,继续说道:“谢太傅另与现在的夫人生有幼子谢文庣,就留在扬州,与刺史手下任事。谢二公子出身长房,是谢文广之次子,从小是谢太傅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长大的。谢文广谢使君共有四子,其余三子虽不如二公子一般名满天下,可也都是本地俊杰。”
周媛在屏风那端听说谢家四子的名字连起来是修齐治平,不由笑了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原先总听说谢希齐谢希齐,还寻思这家人是知道儿子会出名,所以取名“稀奇”吗?
她一边自己偷笑,一边听欧阳明说谢家长孙谢希修如今在吴王府任司马,成日与吴王同进同出,又顺道说起谢家与吴王的亲戚关系——同娶了裴家女。吴王的母亲裴太妃与谢希修和谢希齐的母亲是嫡亲姐妹,所以他们兄弟和吴王也是实打实的表兄弟。
谢家三公子谢希治自小身体不好,幼年曾生过一场大病,很少在人前露面,据说直到几年前拜了庐州名士杜允昇为师,由杜允昇这个杏林圣手亲自医治,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
“谢三公子不喜交际,一向深居简出,寻常等闲也难见到,只有一样东西能引得他出门,那就是美食。许是因早年体弱,许多美食都吃不得,倒让他越发好这口腹之欲了。我们珍味居在扬州能有今日的名头,多半倒要归功于谢三公子,只因他称赞了一声味美,才有了今日客似云来的模样。”欧阳明笑道。
周松自然要捧一捧欧阳明:“那也得是珍味居当真有过人之处,才能得了谢三公子的称赞呢!”
欧阳明自得的笑了两声,又说:“小弟还没说完,那另一小半缘故,倒是因谢二公子临去京师之前,曾在珍味居饮酒,一时兴致上来,在墙上留了一幅水墨山水。”
原来名人效应真是不分今古啊!谢希齐在墙上画了幅画,谢希治称赞一句好吃,就让珍味居成了扬州城首屈一指的食肆,好大的影响力啊!
耳听着欧阳明不住吹嘘珍味居墙上谢希齐画的画儿,周媛的思路却已经如脱缰野马一般飞远了。
为什么谢家两兄弟都给了珍味居这个“殊荣”?或者说,为什么谢家兄弟都给了欧阳明这个面子?真的只是因为喜爱美食吗?还是有其他深层次的原因呢?
周媛觉得,真的很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欧阳明这个人了。
欧阳明似乎也觉得有与周家加强互相了解的必要,在这次宴请结束之后,还是经常往周家来,尤其喜欢赶着饭时来蹭饭。
这次宴请之后,周松跟欧阳明定了每月逢二逢七歇业,不供应点心,周家人多了休息的时间,于生活饮食上也就精心了起来,欧阳明每次吃过上顿想下顿,几乎就想赖在周家不走了。
这一日欧阳明又赶着饭时来拍门,周松却不在家,他被周媛打发出去了解吴王和谢、裴两家的动向,需要常常出去跟相熟的客商吃酒听曲,每每总要到晚上才回来,因此就只有周禄去接待欧阳明。
“周兄又不在家?可真是不巧,我今日带了肚儿辣羹,他没有口福了。”说着把手中提的东西递给周禄,自顾自进了堂屋跟站在桌边的春杏打招呼,又逗周媛:“十娘好像胖了。”
周媛本来很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外人来,但她最近对欧阳明产生了一点儿好奇,想借故了解他,于是就笑嘻嘻的答道:“我娘说胖点才好。”
欧阳明点头:“确实,你生得太瘦小了,还是多吃些长点肉,免得来日给人欺负你。”说着话目光就往桌面上扫,见桌子上摆着几个盘碗,分别有清拌小黄瓜、煎小鱼、虾仁白菜汤,还有一盘切成长条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泛着肉香,边上另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的好像是胡椒粉。
“这是何物?”他指着问周禄。
周禄答道:“炸的脊骨肉。”他看了一眼周媛,开口招呼欧阳明坐:“世叔快坐吧,我去给您盛一碗饭,家中只有黄酒,世叔喝一点?”
“不用不用,镇日吃酒,脑子都浑了,吃饭就好。”他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还招呼十娘与春杏,“快坐快坐。”
春杏不喜欢他有些轻佻的目光,就笑着借故走开,躲到了西厢房去,周媛却没有动,大大方方坐到了欧阳明对面跟他说话。
“大官人家里没人做饭么?”世叔什么的,她还是叫不出口。
欧阳明笑道:“有自然是有的,只我不惯在家吃饭,从来都是外面吃。”
周媛故作天真,问:“外面的饭吃不腻么?我听阿爹说,总是那几样,吃不两回就腻了。”
欧阳明笑答:“那是因你家有更好吃的饭食,他才不爱外面的饭。”
两人说了几句,周禄已经端着盛好的肚儿辣羹回来,招呼欧阳明吃饭。欧阳明见春杏回避了,有些不好意思,让周禄给她单独拨出去饭菜,才开始吃。
不一时吃饱了饭,周禄跟十娘收拾了下去,又给欧阳明上了茶,他就招呼这“兄妹俩”出去玩,“东市那里有夜市,你们没去过吧?瓦市里傍晚也有耍百戏的,世叔带你们去瞧瞧如何?”
“这,父亲不在家,只留母亲一个人……”周禄有些迟疑。
周媛很想出去,但也觉得带着春杏不合适,就出主意:“去寻张大婶来陪一陪阿娘吧。”
欧阳明当即就派人去帮着把张大婶请了来,让她在这里陪着春杏,自己带着周禄和周媛出去,还让春杏放心:“……必好生生的送令郎令嫒回来。”
欧阳明喜欢骑马闲逛,但带着周媛却觉得有些不便,正踌躇,周媛就好奇的看着河里行的船问道:“坐船可以过去么?”
“你倒还敢坐船?不怕晕了?”欧阳明打趣了周媛一句,倒也觉得她这个主意不错,当下让人去摇了船来,带着那兄妹俩上了船。
这种在内河行走的小船都是乌篷船,船尾一人撑船,欧阳明与周禄、周媛坐在船内,给他们讲些沿途路过地方的轶事,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东市那边,欧阳明偶然探头往外指点,对面就有大一些的花船里传出娇呼:“那不是欧阳大官人?”
然后一只黄鹂引来了众莺莺燕燕,纷纷跟欧阳大官人打招呼:“大官人好久不来了呢!”“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坐坐呀?”“大官人这是去哪?”还有更多听不见的招呼声被隐在乱糟糟的背景里。
欧阳明脸上神色略有些狼狈,他也不出去答话,只让艄公快划。
“大官人,外面都是谁呀?可是你的旧交?”周媛觉得好笑,故意作天真状取笑他。
欧阳明清咳两声,答道:“都是债主,咱们悄悄的过去,别理会她们。”
哈哈,亏他想得出来,债主?情债还是什么债啊?周媛忍住笑,也没有再多说。等船好不容易拐出了这一段河道,眼看欧阳明暗出了一口气,她却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欧阳明闻声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赶忙绷脸收住笑,自己也不由笑了,“你个小鬼灵精!好了,前面就到了,咱们上岸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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