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坤拨开迷雾后,夏小乔呆了半晌,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大字彷佛镶了金光一样不停闪烁着,让人心神恍惚。
“除了慕元廷此人实在可厌之外,这倒并不是一件坏事。”赵元坤知道夏小乔乍然听闻真相,心中肯定不好受,就出言相劝,“四极宫宫主的弟子、紫霞峰峰主的侄子,又天资如此出众,二十三岁就已筑基期圆满,与这样的人结为道侣,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夏小乔忽然问道:“三师兄,你听说过冲喜新娘吗?”
“什么?”赵元坤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
夏小乔面上神情奇特,似乎是自嘲也像是自怜,“我小时候,我娘曾经雇了个姐姐照顾我,姐姐很温柔,长得也好看,她照顾我三年,到她十八岁的时候,忽然要回家去。后来我听我娘说,她爹在家欠了巨债,她妹妹已经被卖了还不够还债,正好镇上有户出了官儿的人家,小儿子得了重病,道士去看过,叫他们找个八字好的女孩跟小儿子成亲冲喜,说这样小儿子就不会死了。”
这个类比其实很简单,赵元坤一听就明白了,夏小乔却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继续讲述:“正好那个姐姐的八字合适,她父母就拿了人家的钱,把她送去做了冲喜新娘。她嫁过去以后,那小儿子倒是慢慢好了些,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那小儿子还是因病重死了。你知道那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吗?”
能怎么样?身在底层苦苦挣扎的人都差不多,赵元坤见得多了,不用问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他沉默不语。
“死了儿子那家人把一切都归罪到了姐姐头上,不给她吃饭,让她没日没夜的劳作,半年之后,姐姐不堪折磨,跳井死了。她父母上门哭闹,那家人只给了五吊钱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夏小乔说到这里已经要哭,却硬是绷住了没掉眼泪,“三师兄,你觉得,我像不像那个姐姐?”
赵元坤一开始仍是沉默,盯着小脸已经皱在一起、却倔强着不肯哭的小师妹看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小乔,你现在也长大了,有些话你听了可能会伤心,但师兄不说给你听,就是师兄的不对。我的事你也知道一点,从凡人堆里挣扎着到今日,我自始至终只信一点:要变强!什么渡劫飞升、长生大道,那是真的变强以后才要考虑的事。
“外面就是弱肉强食的世道,你不想为人鱼肉,就只能自己去做强的那一个,除此之外,指望任何外力都是没用的。但变强终非朝夕之间即可办到,所以,小乔,不要怕被人利用,也不要觉得这样不好,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总比忍辱负重强得多,只要你也得到了该得的回报。”
他性情与许元卿和林元静都不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从来不为尊者讳,直接把话联系到了慕白羽身上,“师尊看中你气运极佳,与看重大师兄的出身和背景、二师姐在阵法上的天分、我擅长观星、一徒生有阴阳眼其实没什么差别。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就像你在下界家里时,你父母要雇佣仆人,也想选勤快机敏的人一样。
“且你入门之后从学艺到日常所需,都跟我们一样,师尊该给你的也从不吝惜,上上下下都敬你是峰主的亲传弟子,你自己也承认没有被亏待吧?所以你拿自己跟冲喜新娘比,不觉得辱没了师尊也辱没了你自己吗?”
四极宫是修真界第一大派,紫霞峰是四极宫四大主峰之一,慕白羽是紫霞峰峰主、上任宫主的亲传弟子,如果放出风去,说白羽真君需要利用个什么人,只怕蜂拥而来的修士都能把紫霞峰踏平。所以赵元坤从心底觉得师尊在此事上并无过错,他只是觉得慕元廷不配,只是不认同师尊把所有心力都花在那个活死人身上。
“可是师尊在带我来之前,并没有跟我说过他的目的是这个,他只问我想不想来、只说一去就不能回返、须得潜心苦修不能偷懒,他一句也没提过是为了叫我跟慕师兄结道侣、以自身气运帮他抵挡天劫!”夏小乔眼睛里终于滚出了泪珠,“我本可以从一开始就拒绝的。”
“慕元廷虽然可厌,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赵元坤没想到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师妹竟会这样想,“为了这个,你就宁愿当一个凡人?当时你已家破人亡,如果不跟师尊走,你会怎么样,你应该能想得到。”
夏小乔盈满泪光的大眼睛在赵元坤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摇头道:“你不明白,三师兄,就算是那样,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而非像现在这样,无可选择。”
赵元坤并不觉得有选择就是好的,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从来不用选,因为谁都会自然而然走上那条更平坦光明的道路,而非自寻死路,所以他确实不明白夏小乔的说法,“你想选什么呢?慕元廷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就比死还不堪,何况他才筑基期圆满……,师尊是怎么跟你说的?不是叫你们现在就把事情办了吧?”
夏小乔也已不想多作解释,只木然说道:“师尊说先定下名分,好叫我搬去青华峰无色谷,等慕师兄结金丹后,再办典礼。”
赵元坤松一口气:“我就知道,咱们四极宫的功法,虽不一定非得要童子功,但毕竟还是以童子身修炼才最好。这样的话,不过就是叫你暂且搬去青华峰住,你不怕被他牵累,倒也无妨,至于结金丹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何妨先虚与委蛇?”
夏小乔已经不想再和他谈了,干脆站起来说:“我知道了,多谢三师兄,我先回去了。”
赵元坤一愣,看着她走到门边,忽然又站住,回头问他:“三师兄,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呃……”赵元坤一时语塞。
夏小乔也没追问,另问道:“大师兄也早就猜到了吗?”
“大师兄猜不猜到又有什么关系?”赵元坤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小乔,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忽然改变的态度让本已感觉木然的夏小乔一愣,禁不住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师兄他……”
赵元坤打断了她:“大师兄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你也不要指望大师兄出关为你说情,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师尊决定的事情,就算我们四个加在一起去求情,也不可能叫他改了主意。就算是段师伯,也得耐心细致的和师尊商谈许久,才能叫他重新考虑一件事该怎么做。”
被他这严肃急切的语气惊了一下的夏小乔再次开口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大师兄如果也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
“师尊不发话,大师兄能说什么?而且就算他早跟你说了,于此事又有何助益?”
夏小乔在门口怔怔立了片刻,忽然苦笑一声,什么也没再说,就这么走了。
她回去离云洞,也不理会迎上来的融霜,自顾抱起小黛进去内室上床睡了,一直到晚上也不曾起来,融霜有点担心,进去叫了一次,夏小乔不肯起来,她只能先退出去。
夏小乔就这么在床上躺到了第二日早上,仍是不吃不喝不动,融霜就有点担心,偷偷跑去兑和洞禀告了林元静。
林元静本想抽空去看看,却还没等出门就被慕白羽叫了去,她在乾辰洞坐了一刻钟左右,才出来去看夏小乔。
她到离云洞的时候,融霜就在门口守着,一见她来,明显松了口气,直接把林元静迎进了内室去。
小黛此时恰好在床头趴着,一见来了外人,先“喵”了一声,侧身朝里躺着的夏小乔却没有动静。林元静回头示意融霜先出去,然后自己缓步走到床前,低声问:“哪里不舒服么?”
夏小乔听见声音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林元静,才慢慢坐起身,说:“师姐怎么来了?”
她的态度比平时冷漠得多,林元静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以为意,自己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再次问道:“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夏小乔摇摇头,却并不往下说,就垂着头坐着。
她此时头发凌乱着披在肩上,内室光线昏暗,却更显得少女的面容惨白,林元静见她只着里衣、披着半边被子,看起来非常娇弱,便又把声音软了半分:“那么,是为了师尊和你说的事?”
夏小乔仍是低着头不作声,林元静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师尊叫我过去嘱咐了几句,但我知道,你此刻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那师姐为什么还来?”
“我来问你一句话,这八年来,你在紫霞峰过得怎么样?”
夏小乔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她此刻只觉过往八年所经历的一切都颇为讽刺,遂漠然道:“不过是假象,有什么怎么样的?”
林元静听了这话反而极难得的笑了出来:“小师妹,我觉得你弄错了一件事,你好像从心里把师尊的安排都归于恶意了,你与其跟自己过不去,钻那些牛角尖,不如静下心来想想这八年你得到了什么。还有,我们几个确实都不喜欢慕元廷,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得承认他确实资质逆天,只要扛过突破时的雷劫,前途就不可限量。”
“只要扛过突破时的雷劫……”夏小乔重复了一遍,然后也跟着笑起来,后面的话却没有再说。
林元静是个冰山美人,却也同样冰雪聪明,夏小乔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就知道她未尽之意是她这八年就算得到了什么,也是源于她能帮慕元廷扛过天劫。但她的看法其实和赵元坤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这样挺好的,最起码你已经脱胎换骨,比起这个,别的又算得了什么?”
她也没指望自己说服夏小乔,所以说完就打算站起身走人,却不料郁郁的小师妹忽然抬头,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追问:“那么如果师姐与我易地以处,真的会欣然答应此事吗?”
林元静动作一顿,秀眉跟着动了动,目光与夏小乔直直撞上:“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只要是他吩咐的事,从来不存在答不答应。”
她说完即飘然而去,呆坐着的夏小乔愣了一会儿,又重新倒了回去。
林元静的话确实没错,师尊对她并不存在恶意,这八年来相处的情分也不是假象,不然林元静和赵元坤大可作壁上观,实在不必多费口舌,就算师尊有所交代,也完全可以敷衍过去。
当然,他们的情分也不过到这里为止:劝她接受事实,往好的方面看,暂且依从师尊。可是他们都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夏小乔,都不懂这种身不由己的困境有多让人痛苦,她就是不愿意,哪怕只是个名分,她也不愿意。她也想报答慕白羽,哪怕是以死相报她都愿意,只有这一种不行。
她不愿在大师兄出关之后,以慕元廷未婚妻的身份面对他,她只想做紫霞峰的小师妹、大师兄的小师妹,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所谓道侣或未婚妻,她只想做夏小乔。
她觉得也许只有大师兄才能理解她的苦痛,可是又觉得也许大师兄很可能早早就知道、且比其他任何人都早知道师尊的打算——毕竟她从刚到紫霞峰那一天就被交到了大师兄手里——如果真是这样,夏小乔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甚至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心痛不已,再无精神虑及其他,可是谁又会听她的心声呢?师尊从带她来的那一天起,为的就是她的气运可能会对慕元廷有益,现在他已亲自在场验证了一切,再无犹疑,当然会迫不及待的要夏小乔搬过去与慕元廷同住。
要顺从,她宁死不肯;要反抗,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反抗。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女,刚刚突破练气中期,在四极宫内算是修为最低的弟子,在她面前,还有路可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