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陕西老家只怕已经是万物萧瑟,在南方,山林已经郁郁葱葱,可这湿淋淋的绿色却叫人感觉更冷。
高一功带着二十个卫兵骑着马来到高山隘,这里前几日刚经历过一场血战,敌我双方各付出了上百条生命的代价。此刻,即便尸体已经抬走掩埋,可路边、山坡上依稀还是能够看到战斗的痕迹。到处都是战马马蹄踩下的坑凼,山坡上有点点黑色的血迹,有的地方还过了火,烧得如同瘌痢头上的癞子。
这种小规模的关卡争夺战或许不算什么,想当初闯军席卷天下的时候动则几十万人马,那才是山呼海啸,浪潮汹涌呢!所以,每日百余人的伤亡很多人都不放在心上。
可现在已经不同,闯营的力量已经衰弱到极处。高一功手头也不过万余人马,还被困在这得不到任何补充的穷乡僻壤。如果这样的战斗再继续下去,只需一两个月,部队就耗光了。
是该找到一条出路的时候,即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一万多兄弟。
今日来同那个姓余的官会晤,其实高一功心里也清楚,余祥这是想招安自己。
实际上,对于招安,闯军是没有心理负担的。想当年,各路义军叛而复降、降而复叛,就跟吃饭喝水一般。只要一遇到困难,大家想的就是先投降朝廷做几天官兵,等过了这一关,再重举义旗不迟。
或许,受招安是如今唯一的出路吧?
不过,自从大顺开国之后,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再加上朝廷已穷得厉害,明朝弘光政权还会招安闯军吗?
说起来,闯军和是和老朱家结下了深仇大恨的,崇祯帝可以说就是死在闯军手上。这个时候提招安,对于明朝的官员来说那就是政治上的不正确,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宁乡军和余祥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清军南下攻陷南京,生擒弘光帝之后,进入长江以南地区,继续扫荡南明军队,就连闯军也在他们绞杀的名单之中。
闯军对于前途已经绝望,只好投降了南明,做了官军。同时,张献忠在死后,余部也加入南明政权,其中还出了李定国这样的名将。
在清军暴风骤雨似的进攻下,在空前的民族大劫难面前,以前的敌人都联起手来,统一战线,艰难挣扎。
当然,在受招安之后,闯营在政治上也受到歧视。包括张献忠的西营在内,也同样如此。兵合力不齐,内部不和,也是南明最后灭亡的重要原因。
坏着这个疑问,穿过一片松林,上了山顶,就看到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席地而坐,正端着一杯茶悠闲地看着山谷中的风景,一口小火炉烧得正旺,座在上面那口白锡壶正汩汩地冒着热气。
自己那所谓的舅子刘懋先则侍立在一边。
见了高一功,刘懋先连忙拱手:“见过高将军。”
看着这个叫余祥的人,高一功吃了一惊。
一是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年轻,看他模样白白胖胖也就十七八岁年纪,竟然已经做到了正四品;二是没想到这个余祥一个侍卫也没带,就这么独身前来,真是好胆色。
余祥面相看起来本就和气,又是独自一人前来,顿时让高一功放松了警惕,对他也暗生好感,便朗声道:“来的可是余经历,在下高一功。”
余祥站起身来,指了指席子,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我宁乡军的制度军中禁止饮酒,只能以茶待客了。久仰高将军大名,还请入坐。”
“叨扰了。”高一功大大方方盘膝地坐在余祥对面,接过刘懋先递过来的热茶,也学着余祥的模样,慢悠悠地喝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雪一片片落下,落到他们的头上脸上,然后有瞬间融化消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余祥将茶杯中的热茶饮尽,才道:“明日高将军可率闯营去西陵峡,由那里过江,长江北面我已经布置停当,当地的守军会开放渡口。过了长江之后,高将军可经襄阳府进入河南南阳驻囤。只要过了长江,一路都是坦途。如今襄阳没有多少兵马,虽说过过几次兵,但地方还没有被打烂,闯军也能够得到一些补充,高将军乃是老行伍了,该如何行军,想必不用在下置喙吧!”
一来就说这些,高一功有些发呆,“余经历,你这是要招安我们闯军吗?”
“难道不是?”
高一功:“某有两件事还请教。”
余祥:“你请说。”
高一功:“第一桩,咱们闯军可是和朝廷结下血海深仇的,如果受了招安,朝廷能容得下咱们吗?”
余祥:“这个问题我先不回答,你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高一功继续问道:“第二桩,如果朝廷真要招安咱们,自有黄得功出面招抚,他毕竟是朝廷征讨大军的统帅,依我看来,余大人不过是四品官,还指挥不动庐凤军。而且,看大人的意思是要放开西陵峡偷偷放咱们过江,这事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高将军问得好,只怕你现在还满头雾水吧,不奇怪不奇怪。”小余哈哈笑起来。
小声绵长响亮,惊了一群松鸡,扑棱棱地飞上天空。
高一功见他笑个不停,心中不快,低喝道:“余大人有话但说,笑什么,这是在羞辱我高一功吗?”
他身后的侍卫也是满面怒容,刷拉一声,齐齐抽出腰刀。
看到雪亮的刀子,刘懋先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连拱手:“高将军啊高将军,有话好好说嘛!”
这个时候,小余的笑声才停下来,将面皮一整,不屑地道:“我用一句话来回答高将军这两个问题。”
高一功:“说!”
余祥:“是的,高将军你说对了,朝廷可没打算要招降你们闯军。如今,高将军已经被困在这穷山恶水之中,只需花上一两月,就能将你们一网打尽,黄得功才懒得招安你们呢!我今天来这里同南京朝廷可没有任何关系,某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宁乡军,代表君侯的意志。”
高一功心中一凛:“大人的意思是孙太初想要招降我闯军?”孙元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当初在马牧集的时候,自己和刘宗敏还有小袁营那么多人马设下包围圈将孙元围得水泄不通。
按说,换任何一人处在孙元那样的境地,必然会全军覆没。可那一战,孙元只带着区区两千多骑兵,不但从容突围,还斩首了李岩、红娘子、袁时中、郝摇旗……多少闯军和小袁营的好汉都坏在他的手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提到宁乡军,一提到孙元,闯军将士都心中发寒。
他们是彻底地被如同楚霸王一般的孙元打怕了,打服了。
天下第一军,无敌雄师还真不是吹嘘,就连多铎的建奴都被孙太初吃得干净。对于这种军神,高一功也只有仰望的份儿。
如今,孙元竟然要招纳自己,不但是他,就连身后的侍卫们也低低骚动起来。
余祥微微点头:“是,君侯欲招降闯军。”
高一功:“天下第一军何等威风,怎么瞧得上我们这些残军败将,余大人的话要让人相信才好。”
余祥突然冷冷一笑,笑声中带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讥讽:“高将军,说句真话吧,你们闯军要加入我宁乡军那是不可能的。在君候的计划中,闯军受招安之后,军镇将派出教官进行整编,设为闯营,就好象山东军和秦军一样,做我扬州镇外围,镇守地方。”
“派出教官?”高一功微微皱眉。
余祥:“高将军还有得选择吗?对了,以后闯营镇守地方之后,不得过问地方政务,一营所需皆由我镇供给。反正有我扬州镇一口吃的,就少不了闯营一口。”
“是啊,我等自然是没得选。”高一功苦笑着点头:“也罢,就应了你。其实,地方上也抢不到什么,有孙太初攻给衣食,咱们也少操那份心。”
余祥大人提出的条件已是变相剥夺高一功等闯军将领的指挥权,或者说变相在军中派遣监军。想来,宁乡军也是汲取了崇祯初年各路义军招安后再次反叛的教训。
降而复叛,咳,还叛什么呀,打了这么多年仗,都累了,人心也散了,如果有安定日子过,谁愿意操刀子做流寇?
余祥见高一功答应接受整编,松了一口气,到现在,招安高一功的事算是做成了。至少,也完善了九成进度。
高一功好象还有点不放心,或者说是心中疑惑,禁不住又问:“我们受了宁乡军的招安,朝廷那边又是什么态度?看余经历的意思,是要瞒过黄虎山。若我们降了宁乡军,朝廷依旧视我闯营为叛逆又该如何是好?”
余祥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高一功:“高将军啊高将军,如今我扬州镇兵强马壮,有众十万,囊括整个江淮、山东、河北。如今,河南一地马上就要落入君侯之手。日后拿下山、陕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的事,朝廷,哈哈,朝廷,什么叫朝廷,谁拿南京当回事?高将军要降南京,且不说南京未必肯接纳闯军,就算肯,也得掂量掂量这天下大势的趋向。”
他收起笑容,面容狰狞:“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这昌,逆之者亡。高将军难道还看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