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吹了一上午的冷风,中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那些白色的绒毛在空中轻悠悠地漂着,树木的叶子还都绿着,看起来让眼睛非常舒服,不觉得有一种回到春季,将这天上雪花当做柳絮的错觉。
但从脚底下升起了寒意却清晰地告诉人们,冬天来了。
“终于到家了。”孙元朝轿子外面看了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啊!”凛冬将至,凛冬已至。
他伸出手握了握韶虞人的手,感觉她的小手有点凉:“虞人,你是江南人士,不习惯这北方的气候,过了淮河就是北地了,你以前可从来没在北方越过冬,今番苦了你。”
现在不过是九月初,如果在后世,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如今,小冰河期还在肆虐,要等到真实历史上康熙年间才会消退。随着小冰河期的离去,已经从南美洲引入的玉米、土豆、红薯等高产作物的进一步普及,前后将近一百的康乾盛事到来了。当然,这种所谓的盛世是建立在大量人口因为缺少蛋白质食品,身高下降一分米,营养不良为代价的。康熙康熙,吃糠拉稀。
未来的几十年,对于任何一个入主中原的王朝来说都是异常难过的。贫瘠的国土,农作物大量减产,根本就养活不了庞大的人口、政府机构和军队。
在真实的历史上,为了应对大量的饥民和财政危机,满清采取的手段粗暴而且有效---大屠杀,抢劫。
抢劫百姓和大小地主,维持国务开支。
屠杀无效人口,只要将人杀光了,灾民问题、饥荒问题就不存在了。
据孙元这次从高邮到徐州调查所知,即便是在富庶的扬州地区,农民的收入也是非常微薄的。刚过去的秋收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欣慰的收成,一亩上好的水田,一季度下来也就能打三四百斤的黄谷。脱壳之后,能得两百多斤大米。在缺少动物蛋白质补充的情况下,纯粹吃粮食,你的食量会变得非常大。一个壮饭,一天吃一斤米的白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也就是说,一亩水田一季的生产,只够普通人吃上半年,至于剩余的日子该怎么过,鬼才知道。
这也是宁乡军在扬州大战之后,迟迟未能北伐的缘故,那一战,孙元几乎将手头所有的积蓄都掏了出来。
一亩好水田才三四百斤黄谷,如果换成北方的旱地,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想起后世的杂交稻亩产千斤,在这个年代看来,简直就是神话。如此看来,袁大德鲁伊真是万家生佛,发个一吨重的勋章都不为过。
江淮地区今年已是如此困难,可想北京的建奴会窘迫到何等程度。
这一刻用兵,正其时也。
“到家了,太好了!”还没等韶虞人说话,缩在孙元怀中的兰兰就欢呼一声从轿子里跳了出去:“天经哥,天成哥,天养弟弟,我回来了!”
轿子还没停稳,小家伙就落了地,禁不住一个趔趄。
韶虞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这个时候,女儿的一句话叫她不觉宛尔。
兰兰朝旁边骑在马上的甘凤瑶叫道:“小甘,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媳妇了,嘻嘻,高兴不……哈,肯定是高兴坏了,看看你,脸都红了,羞羞羞!”
外面传来甘凤瑶气极败坏的带着哭音的声音:“我不娶没,我不娶!”
甘辉怒喝儿子:“小畜生,你哭什么,看你这没种的样子,若不是看在李教官的份上,老子……教官怎么就看上你这小孽障了,可怜我那李兄弟啊!”
说着话,声音就有些不对了。
韶虞人:“君侯,这小兰也太不成话了,妾身去管管。”
孙元:“不用了,小孩子玩闹而已。你领甘辉将军和小甘去见母亲和桃子母女。你去同母亲说,等我处置完手头军务,再回后院去叩头请安。”
“是君侯。”等到孙元下了轿子,韶虞人将头探出轿子,说,“轿子去后院。甘将军,请随我来。”
甘辉抹了一下眼睛:“是,夫人。”
等到孙元进了徐州知府衙门耳房,黄佑、傅山两个智囊都已经等在那里,将第一手的情报交到孙元手上。
扬州之战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时局正如三人所料想的那样。在建州八旗主力尽丧扬州战场之后,建奴手头可用只兵不过几千。没办法,只能大量装备汉军旗和新附军。同时,陕西、陕西的建奴主力也开始朝北京回缩,准备力保北京。
问题是,山、陕那边道路实在太远。而且,大量的明军、闯军降兵军纪败坏,根本走不快,路上掉队实在太多,鬼知道能有多少能够调来京城。满清的军心、民心已经彻底崩溃,举国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失败情绪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宁乡军迟早都会来。一旦宁乡军打到北京城下,就是他们国破家亡的日子。
据说,已经有满清的王公贵胄打主意退后辽东老家了。至于蒙古王公们,一个个都心怀异志。这一点,从满清在京城分发给他们的府邸中空无一人就可以看出,人家根本就没进北京城。上层人物都在寻找后路,下面的普通建州人和汉军旗会是什么情形,不用想就能知道。
仅仅靠几千正蓝旗精锐,又如何守得住北京?
更何况,多铎和阿济格没能拿下江南江北这个小冰河期东亚大陆仅有的粮食产地,国家财政也快维持不下去了。
在过去一年,满清或许能靠着进山海关以来的抢劫所获维持。但是,粮食问题却不是单靠抢来的金银珠宝就能解决的。
所以,孙元和两位先生都觉得,现在正是解决北京问题的最佳时机。
孙元:“粮食、被服、军械可准备妥当了?尤其是被服,我扬州镇自扩军以来,部队人马增加了一半,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南方人,可没有在北方过冬的经验,别到时候弄出非战斗减员来。不用敌人来打,咱们自己先垮了。”
正常情况下,北方冬季的气温一般都在零下十几度的样子。现在是小冰河期,气温降到零下二三十度也是大有可能的。今年的秋天根本就没出现,直接一步从夏季跨入冷天。谁也说不清楚会冷成什么样子,这气候不正常得很,关键是不稳定。
后世自愿军入朝参加长津湖战役的时候,就因为没有穿冬装,发生了部队大量减员的事情。最惨的是,一个连队拉出去埋伏,吹冲锋号的时候只有几人能够站起来,其他的战士都冻死在阵地上。
孙元可不想这一幕发生自己部队身上,若论起耐寒,宁乡军还真比不过建州人。
黄佑道:“太初你放心好了,部队的东装都已经发下去了。去年建奴祸害江淮,庄稼收成都不太好。惟独棉花丰产,足够使用。”
孙元有些意外:“棉花丰收了,黄兄辛苦。”黄佑负责宁乡军辖区的民政,在任上的时候,他出台不了不少奖励农桑的政策,看来是结出成果了。
黄佑:“不敢贪功,这都是去年的棉花,没摘完,留到今年。”
孙元:“黄兄也不要谦虚,棉花摘下来,还得纺成线,织成衣,这都是你的功劳。某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黄兄,某这里会乱成什么样子。”
后人一说起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够得天下,大多会想起张良、陈平这样的谋士,觉得此二人和韩信是刘邦能够得天下的排名前三的大功臣。但孙元却以为,兴汉第一功臣应该是替刘邦治理地方,不断将粮秣、军械和训练好的士卒送上前线的萧何。
如果没有他,就算刘邦手头有十个诸葛亮,没有钱粮和士兵,也分分钟被项羽活捉。
而黄兄,就是我孙元的萧何啊!
有黄佑在,孙元果然省心了,许多。不但冬装,军械和粮食都已经发放下去了,足够支撑一场为期一月的高烈度战争。
钱粮充盈,孙元心中也安稳定了,就问部队如今推进到什么地方了?
傅山负责军事,回答说,骑兵军、元字营、健锐营如今都已经集结在徐州,等着孙元一声令下就能出征。威武营和伟字营作为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山东,如今威武营驻扎巨大野,伟子营驻兖州,一左一右,护着大运河航线,齐头并进。那一带因为都是河流沼泽,骑兵行动不遍,因此金雕军走的是定陶、武城、曹州一线,护着两军的左面,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东昌府范县、观城一代。有冷二郎的骑兵,建奴应该不敢向东南骚扰。
“至于镇海军郑大木和郑芝龙,还有钱阁老……”傅山刻薄地笑了笑,想挖苦上几句。一想到孙元对郑森颇为看重,也就罢了。
只说,得到朝廷让镇海军打头阵,郑芝龙总督江北诸军之后,镇海军三万人马,还有郑鸿逵从镇江带来的兵士、民夫纷纷北上。刚得了靖远伯爵位的郑成功更是冲在最前头,他已经带着铁甲军主力乘船抵达南皮。拿下那座尚在建奴手中的城市,捷报都已经派人送出南京了。
拿下南皮这座城市之后,郑成功索性将行辕搬进城去,准备稍事休整之后,向天津卫进兵,然后沿大运河一口气杀到北京城下。
孙元笑了笑:“这个郑大木,干得不坏啊!相比之下,咱们的动作可就慢了些。到时候,若是郑森老弟先入北京,被朝廷封了王爵,我这个做兄长的见了他还得行礼喊一声‘王爷’面子上可挂不住。”
黄佑也笑了起来:“太初说得是啊,无论如何咱们得抢在镇海军的前头进京。国朝三百年,朝廷自有制度,异姓不得为王。朝廷这道旨意也是乱来,若真让镇海军先入北京,真要封郑大木为王,岂不荒唐。”
说到这里,他收起笑容,冷哼一声:“一定是马士英和阮大铖为了限制我宁乡军矫诏而卫,朝廷出奸佞了。太初,无论如何,咱们得拿下北京。别人都说咱们宁乡军是藩镇割据,到时候,太初你大可不受朝廷封爵,迎天子还朝,到时候天下人自然知道谁忠谁奸。如此,也免得郑森落得身败名裂的千古骂名。”
原来这个黄兄打的是替弘光白干的心思啊,傅山心中不以为然后。他是头老狐狸,也懒得同黄佑争辩,心中暗道:“迂夫子,真得了北京,大块肥肉到口,难不成还能吐了出来?就算孙太初肯,将士们也不肯啊!到时候,谁敢说出要让出北京成,不受王爵的话,不怕被几万宁乡军将士,几千想谋大富贵的官吏,几百万靠着扬州镇吃饭的百姓将其生吞活剥了吗?反正我傅山是没这个胆量的。”
傅山只道:“君侯,黄兄,我料定郑森没有那么容易就打到北京的,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孙元一惊:“怎么说?”
傅山指了指窗户外正在飘飞的白雪,在耳房里坐了不片刻,外面的雪竟大起来,地上和花草树叶上已经白了一片。即便屋子不大,里面还烧了火炉,坐了半天,三人还是觉得脚有些僵。说话间,下意识地朝地上一跺脚,发出“冬”一声。
孙元立即醒悟:“青主的意思是这大运河要上冻?”
傅山:“这么冷的天,不冻才怪。这河又有哪年没冻过?”
他走到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用手指了指保定:“所以,郑森先拿下天津卫再经通县去北京的计划就要落空。天津卫那边遍地都是沼泽,只适合行船,如果一上冻,遍地冰雪,大军还怎么运动?所以,依在下看来,郑大木肯定会放弃这个计划,先攻保定,然后向北,以堂正之事向前推进。”
他这话说得对,在后世,京津地区极度缺水。因为地下水过量开采,北京城比起明清时下陷了将近两米。一出京城,特别是在秋冬季节,简直是满目焦黄,雾霾遮天。
但在明清,这里却是北国水乡。北京、天津、河间府、保定府一带,分布着白洋淀、五官淀、三角淀等大大小小几十座湖泊,还有诸如得胜淀等沼泽湿地。至于河流,就更多了,卫河、潞河、卢沟河、琉璃河、鲍丘水、沽水……这一大片水乡泽国一旦结冰,根本就走不了人,更别说大兵团运动。
孙元:“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其实,像这种国战,奇兵根本就没有什么使处。大家拼的是国力,拼的是士兵的敢战精神,拼的是带兵大将血战之决心。郑大木一开始就跑得极快,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啊,几万人的集团军出征,粮秣、器械、骡马、火器的准备,民夫的征发,部队的集结,都非常消耗时间根本就急不来。
所以,在上次扬州只战和这次北伐,孙元动作都比较慢,反正敌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建奴也知道仅凭他们手头的力量根本就守不住北京,难免回采取军事冒险主义。一个不小心,就能给明朝北伐大军制造极大麻烦。
自己只需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就是了。如今,可是最大限度地不给敌人一点冒险的机会。
“是的。”傅山点点头:“郑森有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