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多铎众多侍卫之一,现在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我饿了。是的,非常饿。
我从来没想到过饿的滋味这么难受,特别是在这种大热天里,这饿劲儿一上来,整个身体就好象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仿佛要飞到天上去。、
走起路来,感觉地上都是软的,弹的。
我要死了,如果再不吃点东西,估计也挨不过今天。如果我现在还是多铎的侍卫,估计也不会搞得如此狼狈。作为一军之统帅,大清的亲王,就算这包围圈里的人都饿死了,他和他身边的侍卫还是能吃饱饭的。
之所以被多铎赶走,还不是因为冒襄那条汉狗。
就在上前天在知道赖都和村里出来的那二十多个小伙伴都在历次战役中尽数没在宁乡军手头,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突然间就想哭,为他们也是为自己。
不知道怎么的,就打开了酒坛子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了两斤花雕,直将自己喝得脑袋都涨了一圈。
我这人本就聪明,越是喝醉,脑袋就转得越快。越想越不对,会不会是冒辟疆那汉狗骗我的?会的,肯定会的。估计是被我吓得够戗,在我面前鬼扯,想将我糊弄过去。
嘿嘿,小爷可不是那么好相以的,姓冒的好狗胆敢日哄老子?
于是,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冲进冒襄那里,当着众人的面前将那酸丁暴打了一顿。本来,打一个汉狗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却不想这事惊动了多铎,多铎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糊涂,竟命人将我拿下,让老子向姓冒的磕头赔罪,否则就要军法从事。
呸,我好好的一个建州男儿,怎么可能向一条汉狗,一个奴才磕头认错,想都别想。
却不想,多铎竟然发怒了,抽中腰刀就朝我砍过来,若非我当时穿着铠甲,还真要被他给劈成两半了。不过,棉甲还是破了,被砍出了一条尺长的伤口。好在只破了一层皮,倒不要紧,但血却流得满背都是。
当时我就不服气了,大叫:“多铎,你为了一个奴才就要杀勇士吗?你这么做,还凭什么让士卒替你卖命,还凭什么打胜仗?难怪咱们现在败得这么惨,多铎,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这话直接戳到了多铎的心窝子里,多铎气得脸都青了,提着刀子又要过来砍人。好在众侍卫一涌而来,将他紧紧抱住。不然,只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多铎要杀我,我也没什么好缘的,只感觉憋屈。偏偏冒襄那****奴才还假惺惺过来求情,爷爷什么时候要他求过情。
多铎气得一张脸都青了,大声咆哮:“老子现在是打得不顺,不过这又如何,你懂个狗屁的兵法。老实告诉你,被汉狗包围那是老子有意为之。你等着看好了,也许在过得半月,我多铎就会亲手砍下孙元的脑袋。卖命,老子也不需要你这个矮小得跟汉人一样的狗奴才卖命,你这样的人多了,我大清还真的要完蛋了。滚吧,小矮子,滚到下面去当兵,老子这里不需要你。你哪天想通了过来给冒辟疆磕头认错,哪天回来。”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给姓冒的磕头,以后还见不见人了。而且,多铎那句小矮子彻底地刺伤了我。
当下我就跪到他面前,用脑门重重地撞了一下地面,亢声道:“多铎,这么多年了,我何满在战场上究竟是什么模样,你可是亲眼看到的。别人杀一条汉狗,我也没少杀一条。每次冲锋,咱都是冲在最前面的,甚至比那些比我高的同伴还跑得快。猪的块头比狼大,可它打得过狼吗?”
我这话将所有比我高的人都骂了进去,多铎大概也有些后悔,也不再多说话了,只挥了挥手:“下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样,我被派到最前面去做了一个普通士兵。
从堂堂的多铎贴身侍卫,建州一等一个白甲精锐勇士变成了普通的大头兵,处境自然是一落千仗。好在下面的士卒和军官都畏惧我,也知道我不过是暂时在下面呆上一阵子,将来还是会回中军行辕的,也不敢得罪,我在下面过得倒也逍遥,不过,就是饿得厉害。
实际上,到我下去的时候,部队已经断粮了。自从下去之后,就没有吃过一点正经东。
饥饿这种东西实在可怕,饿劲儿一上来,感觉就好象有一只大手拽着你的胃不住地挤着,将黄疸水和酸水直接挤到你口中。
在明亮的阳光下,周遭的一切都在发黑,看什么都想用嘴去咬上一口。
部队中的牛马已经吃光,就连地上的草和树皮树叶也被吃了个精光。老营里的人实在太多,但凡能够入口的东西,都会在瞬间消失,甚至天上飞的蚊虫,泥里的蚯蚓。
按照我们八旗的制度,每旗有二十五个牛录,每个牛录有三百人,共计七千五百人。但是实际上,每旗的牛录数量都是不一样的、都不是固定的、都是随时不断变更的。
我所在的这个牛录本有两百来人,在先前的扬州大战中死球了一大半,还剩六十来人。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一个个的饿得满面泥垢,瘦骨嶙峋。为了节省体力,成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叫上一声,老半天都没有回应。目光中也没有丝毫的神采,就好象是死人一样。
很多人躺着躺着就这么过去了,死掉了。
死了的人自然要埋葬,否则天气这么人,一旦烂掉,不用敌人来打,先将满营的人疫死不可。
我今天就得了命令,要去埋葬刚死去的一个同伴,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来得及问,只知道外号牯牛。这厮倒是条汉子,今年四十来岁,可谓是身经百战,从当年宁锦大战到后来征讨朝鲜,再到这次南征弘光,一辈子都在战场上打滚。身上的伤痕加起来比我吃过的米都多,反正一句话,就没一寸完整的皮肤。
不过,牯牛和我何满一样是个直来直去的好汉,我何满好歹脑子够用,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这人根本就是个蛮夫嘴一张就不知道会得罪读少人。正因为如此,到现在还不过是普通一兵。和他同期入伍的人,很多人都凭军功做到了将军。
牯牛这次来扬州,本是他最后一战。按照他说法,年纪大了,再也打不动了。希望能够在扬州抢上一把,弄点钱回辽东买上几百亩地养老。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汉人的话有的时候还是很有道理的。其实,牯牛也早就说过,这次碰到了咱们建州最凶狠的敌人宁乡军,说不定就会死在战场上。他谁也不怨,就怨自己命不好。
可惜,他这次的死却死得莫名其妙,死得毫无价值。
他是被涨死的,饿了多日,实在挺不住,就吃了观音土。肚子疼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落了气。
牯牛也算和我谈得来,他一死,确实叫人伤感,怎么着也得让他入土为安才好。
于是,我就背了他的尸体,提着一把锄头,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将他给埋了。
可是,小小一座老营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地上到处都是士兵拉的屎,臭得直他娘叫人迎风流泪,这种肮脏的地方自然是不能埋人的。于是,就绕到了一个僻静之处,一锄头下去,感觉下面分外松软,定睛看去,一颗死人的脑袋露了出来,原来这里已经有主了。
没办法,只得再换一个地方,一锄头下去,就听到“噗嗤”一声,好象将什么挖爆了,恶臭扑鼻而来,用锄头扒拉开浮土,这才发现下面也是人。因为死得实在有点长,我这一锄下去,直接挖到了死人的肚子上。
臭,实在太臭了。
我只感觉嗓子眼里象是被人塞了一把牛毛,想吐却吐不出来。
坐在地上干呕了半天,我才好受了些,眼前也不再发黑。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群苍蝇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过来,一片黑云瞬间笼罩在那具肚子爆开的尸体上,如同给他穿上了一件黑色的铠甲。
有不少苍蝇发现了牯牛,也落了过来。
牯牛是我的朋友、哥们、弟兄,即便死了,也不能成为这些该死的苍蝇的口中食。
我就又背起牯牛继续去寻适合的坟地,可是因为军营里死的人实在太多,找了半天,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军营里,只要能够落脚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埋着死人。一锄头下去是人,再一锄头下去,还是死人。
看多了死人,我也逐渐麻木了,鼻端也感觉不到那冲天而起的臭气。
一个白甲兵拦住我厘声呵斥:“喂,那谁,背这个死人到处乱跑什么。这么热的天,该烂了,多铎有令,如果找不到地方埋就送去化人场一把火烧了。”
看玩笑,我怎么能够少牯牛大哥。化人场那边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那些烧私人的混帐东西手脚卤莽得很,将柴禾一棚,十几具尸体十几具尸体地朝里面扔,烧得一塌糊涂,到最后收拾骨殖的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得很,我怎么能够叫牯牛大哥交给他们糟蹋侮辱?
我眉头一扬,正要喝骂,那人却一把将我抱住:“何满,是你吗,是你吗,怎么搞成这样?”
我也认出这人来了,正是多铎身边的侍卫之一,大家共事了多年,关系还算不错。
就苦笑一声:“是你啊,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得罪了多铎,被发配下去当大头兵了。咳,他娘的,饿得厉害,你有没有吃的。”
“我也听说你那事。”那人抽了一口气:“看你都饿成这****鸟样了,再不吃点东西,怕是连今天都挨不过去。我说你犟什么呀,不就是给冒襄赔个罪吗,也没什么打紧。咱们呆在多铎身边,一日两餐还是能够吃饱的,总比你在下面饿成路倒的好。”
我冷笑一声:“叫我给一条汉狗赔罪,死都别想。你也少废话,如果当我是兄弟,就给口吃的,老子记你的情。”
“罢罢罢,你要赌气,咱也没法子。何满兄弟,快随我来。”那人苦笑一声:“我们去伙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对了,中午的时候多铎宰了一头羊,弟兄们都捞了些零碎受用,滋味还不错,应该还剩了些。”
“好,是兄弟。”我听说有吃的,眼睛都绿了,嘴里满是清口水,都快冒出来了,气道:“老子在下面都在吃草了,你们却有肉吃,快在前面带路。”
就背着牯牛的尸体要随他一道进多铎的中军行辕,那人却苦笑着指了指我背上的牯牛:“这可不好带进去。”
我当时就变了脸,喝到:“这可是我兄弟。”
那人叹息一声:“何满兄弟,不是我不答应,实在是不妥当,背着一具尸体军中军行辕,若是叫多铎看到,咱们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了,这天气实在太热,到处都是尸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起了瘟疫。你带个死人进去,若是将瘟疫传到了中军,事情就大了。”
“我家牯牛大哥可没有脏病……”我亢声怒喝,可因为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就好象是蚊子叫。
那人大约也没听到,就从我背上接过牯牛大哥的尸体放在路边,拖着我朝前快步走去,“等下你再过来寻他好了,吃饭,吃饭要紧,老子认识你也有三年了吧,何满你是条好汉,我可不想看到你死。”
他的力气是如此只大,竟不能反抗。被他拉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反正就那么昏头转向地到了中军行辕的伙房。等喝了一碗羊汤,吃了两个馒头,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突然充满了力气。
回头想起这两日的饿痨,就好象是一场梦。
就好象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军行辕一样。
有一口吃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