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洪承畴问,马科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回总制的话,末将方才见小曹将军的时候发现秦军这一仗打得实在苦,士卒衣甲都一破损,战马也死得实在太多。明日进是天子检阅全军的吉时,小曹将军今日才赶到拱极城。秦军在检阅时又是走在最前头的,可惜啊,时间紧迫,却是没有准备。若是让天子见了,只怕心中不喜,反堕了秦军的威名,这对浴血奋战的将士,却不公平。”
洪承踌:“哪有如何,马总兵此言何意?”
马科小心地说:“其实,这次受阅,对于敢于同建奴刀口见血的有功将士却是不好的。仗打得这么苦,大家的损失都大,看起来也不光鲜。”
洪承畴见他说了半天话不着要领,心中顿时不耐:“马总兵有话但说无妨。”
马科:“这次战役,我军还算齐整。若曹将军愿意,末将愿意借出去一千套铠甲被服、一千匹战马。”
“哦,这样啊!”洪承畴不在说话了,只拿眼睛端详着马科。
洪承畴做了多年统帅,又是在陕西那样的大战场杀出来,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千军万马统帅的气势。
被他这么看着,马科顿时有些经受不住
。
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心中紧张,额头上竟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光。
上位者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好揣摩的,自己这么讨好,有的人或许会大喜过望,可有的人说不好会勃然大怒。毕竟,没有人高兴自己的心思被部下一眼看穿。
马科既然已经将话说出口,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硬着头皮道:“小曹将军性子急,自然不明白总制的一片苦心。总制心怀坦荡,可有的人难免理解不了,做出一些将来会后悔的事来。明日的检阅何等要紧,却是不能出错的。小曹将军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末将愿意在去劝劝曹将军,请他以大局为重,将明日天子检阅三军一事办得妥当。”
洪承畴突然淡淡问:“大局,何为大局?”
马科一咬牙,低声道:“洪总制在陕西百战百胜,我辽西诸将敬仰总制久矣!建奴咄咄逼人,屡屡犯我大明边界,辽西军民盼总之如大旱之盼云霓。”
这已经是赤裸裸地投靠了,其实,在一个部院级大臣面前说这种话,已是大大地不敬。此话一说出口,马科浑身上下千万颗毛孔同时张开,汗水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洪承畴摸了摸下颌上的胡须,良久才叹息一声:“曹变蛟实在是太卤莽了,也需人劝导。马总兵,将你的军马、铠甲送去曹变蛟那里吧。”
马科心中一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忙跪下去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是,末将绝对不会让总制失望的。”
“你又来干什么?”曹变蛟冷冷地看着马科,说起话来很不客气。
他职位低过马科,可秦军本就骄横,他自然大大地瞧不起这个官僚一般完全不像军人的马总兵。
马科也不生气,笑道:“小曹将军,小曹将军啊,我得了总制的命令,将铠甲、被服和战马押运过来。明日就是受阅盛典,这可是将士们期盼已久的好日子,怎么这也得打扮打扮,不要丢了秦军,丢了总制的面儿才好。”
“面子,面子……”曹变蛟冷笑:“我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可没脸走到队伍的最前头被人指指戳戳
。明日,某就不进城了,谁爱去,谁去。”
“糊涂!”突然间,马科板起脸,竟呵斥起来:“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小曹将军竟然是如此一个不识大体之人。”
曹变蛟什么人物,立即怒喝道:“马科,你今日如果就为了来训斥某,那么,请回吧!”
正要叫手下亲兵送客,马科却大笑起来:“糊涂啊糊涂,你曹变蛟要做好汉,若是在往日,也由得你。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么干,不是要让总制伤心失望吗?哈哈,总制在陕西带兵这么多年,勇于任事,难免没得罪过人,说不定还有朝中大员。你不进城,倒是痛快了,可总制怎么班?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等等。”曹变蛟挥手让已经冲进帐篷里的家丁出去,沉声道:“此事与总制又有何干系?”
他为人刚直,可对洪承畴却非常忠诚。
“曹将军,说句实在话,鲍丘一战,秦军败得实在太惨了。”
“是啊,太惨了!”想起那日被人血染红的鲍丘水,想起被割草一样死在建奴刀下的士兵们,曹变蛟一脸的惨然。
马科:“而且,济南之围,虽说乃是总制运筹帷幄之功,可曹将军别忘了。他孙太初现在可是攀上刘阁老了,刘阁老擅自出兵,不外是想抢先入济南之功。刘阁老对于战功,那可是期盼已久的了。刘相为人心胸狭窄,又想在圣上驾前邀宠,自然要将所有功劳吞掉的。不过,天下人眼睛都亮着呢,总制的功劳,没有人能够抹杀。可朝堂中的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的,鲍丘之败,难免有人会翻出来捣乱,说什么,秦军不堪,济南大捷扭摆是刘阁老和孙元自己打的,同总制却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这里,曹变蛟捏紧了拳头。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马科心中得意,继续说道:“曹将军,总制这次带着秦军这次来京,朝廷其实早有安排的。就是让秦军留在辽西,让洪总制出任蓟辽总督,挑起对建奴用兵的大梁。可这次若是有人拿鲍丘之败说事,说什么总制不堪使用,秦军不堪使用,这蓟辽总督的人选只怕就有变故。”
“还好朝中还是有明白人的,辽西战局,不可一日无总制。所以,朝廷的旨意中对于鲍丘之战去是只字未提
。”
“这打仗的事情啊,曹将军乃是沙场骁将军,自然是知道的。一场大战,为期数月,其间不知道又多少场厮杀。胜几场,败几场也属寻常,只要最后赢了就好。咱们不能拿一场战斗的得失来说事吧?这场历时六月的大战,在总制总督天下援兵以后,建奴右翼军是不是溃了,多尔衮是不是被咱们赶回辽东老家去了?所以,我认为,这一仗,咱们大明朝最后还是胜了的,是一场大捷。”
“可朝中出了奸臣,蒙蔽圣聪,弄到现在,就好象这一场都是刘宇亮和他孙太初自己打的一般,其他人都是摆。”
“宁乡军才多少人,两千多一点吧,建奴有众十万,两千人击溃建奴,可能吗?”
“所以,咱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天子面前挺起胸膛。让皇帝,让天下人都知道,山东之战,可不是只有宁乡军。孙元是有功劳,可咱们也没少出力流血。其实,咱们同宁乡军一样,也是大明朝的精锐。洪总制就任蓟辽总督,众望所归。”
“同宁乡军一样吗?”曹变蛟苦笑起来,心中却是一阵颓丧:“和孙元比,我难道不羞愧吗?”
不过,他对洪承畴忠心耿耿,此次天子检阅三军关系到洪总制的前程,关系到秦军上下的前程,自己却不能使小性子。
当下,他就叹息一声,拱手道:“多谢马总兵的铠甲和战马,末将愧领。”
算是答应明日带着秦军进城接受检阅。
可内心之中,曹变蛟却有一种极大的屈辱。
感觉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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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宁乡军竟然排队伍的最后?”孙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是,正是如此。”黄佑指着手上洪承畴的军令,道:“将军,你好象是被洪老亨给排挤了?”
孙元淡淡道:“不至于。”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本就不九边体系出身,对大明帝国的将门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外人,被排挤,也很正常
。
“什么不至于,实在可恶!”犟驴子捏紧了拳头骂道:“听人说,关于明日三军入城接受天子检阅一事,洪老亨正在召集各军军主商议,惟独没有请将军过去,这不是排挤还能是什么?”
“是啊!”费洪叹息一声,摇头:“咱们宁乡军为国家出了这么大力,立下了这么多战功,这么做,真的让人寒心呐!将军,此事是不是派人去跟刘阁老说说,务必请刘阁老给咱们一个公道。”
明日就是献俘太庙大典,刘宇亮作为内阁大学士,已早早地进了城,明日还将陪同天子一道坐在观礼台上。
“刘阁老又能如何,他现在可来不及再来宛平了。”温老三道:“与其请刘阁老,咱们还不如去找洪承畴,让他给我宁乡军一个解释。我军立下怎么大功劳,凭什么让我等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要走,咱们得在最前面。”
“对,找洪老亨要个说法!”
一时间,群情激奋,众将都闹了起来。
“安静!”黄佑大喝一声,等大家都住了嘴,就道:“洪老亨安排完阅兵之后,估计也进京城去了,现在过去闹,也寻不着人,难不成,我等还冲进北京城,那不是造反吗?”
众人都呆住了,有人急噪地说:“难不成咱们就生生吃这个哑巴亏?”
孙元突然抬起头,道:“无妨,洪承畴让咱们走到最后,他是上司,某走在最后面就是了。我宁乡军的功绩可是摆在那里的,走什么位置又有什么打紧?就这样吧,为这种事闹,不划算。”
其实,洪承畴之所以这么安排,孙元心中多少也明白一点。不外是,秦军和六镇兵马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实在太差,难免会让皇帝心生不满。想借这个机会在天子和百官面前露露脸,挽回一点印象分。
算了,人家毕竟是我的上级,我孙元就给他一点面子好了。
为这事闹,和洪承畴搞得十仇八恨毫无意义,又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折腾什么呀?
听到孙元这么说,大家才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
黄佑摇了摇头:“这个洪承畴啊,怎么做有必要吗?他好歹也是个部堂总督,跟属下争风,难道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孙元心中也是奇怪,这个洪承畴也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小家子气的事来。上位者一言一行,都是有明确的目标指向的,他冒着被人讥讽的可能,强行将秦军排在受阅军的首位,究竟想干什么?
看不明白啊!
既然看不明白,孙元也不多想。实际上,他这几日的心思都落到即将觐见皇帝和独领一镇的事儿上面。
这些天天气非常好,已经半月没下过一滴雨水。时间已经到了崇祯十二年四月,天气一日日热起来。
天上的日头毒得厉害,铁甲在太阳地里烤上两个时辰,烫得可以煎鸡蛋。
孙元热得受不了,就命手下将中军帐篷的门打开,自己躲在阴凉里看书。
正在这个时候,就看到前方,太阳地里面,黄佑带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急冲冲赶过来。
看黄佑的表情,又是悲戚,又是愤怒。
而那妇人,则一身素白,竟是戴孝之身。
孙元一愣:军营之中不能有妇人,这黄佑怎么带着一个女子过来,还是有重孝在身的,他还要不要军法了?
更奇怪的时候,看黄佑和那妇人的方向,竟是向中军大帐而来。
“将门关好!”黄佑刚一进帐,就朝欲要说话的孙元摆了摆手,下令:“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违令者斩!”
看他一脸的森然,孙元知道有事情发生,等到卫兵都退出去,就问:“黄佑,你再搞什么,这位夫人又是谁?”
说着话,孙元禁不住打量了那妇人一眼。这女人生倒是普通,可身上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举重雍容有度。
而进帐之后,这妇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寻常人进军营以后的惊惶
。
黄佑指了指孙元,对那女子道:“夫人,这位就是督师生前最信重的孙元孙太初。”
“未亡人卢王氏见过孙将军。”一听黄佑提起卢象升,那女子眼睛里就流出泪来。
黄佑:“孙将军,快来拜见卢督师遗孀王夫人。”
“哎哟!”孙元惊得跳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王夫人面前,磕了一个头,哽咽道:“都督师对末将之恩,重如泰山。末将孙元,拜见夫人!”
孙元虽然没有跪人的习惯,可在内心中,早已拿卢象升当自己父亲一样。这一跪,却是发自真心。
同时,他心中又是一凛:王夫人怎么还在京城,卢督师不是江南宜兴人氏吗。此刻,王夫人应该在老家守灵才对啊!
见孙元跪下去磕头,王夫人忙侧身一福,低声泣道:“孙将军请起,我早就在王夫信上见过将军大名,亡夫说过,孙将军乃是不世奇才,如能大用,乃是国家之福。他以前还说过,想让将军继承天雄军。可惜,天雄军已随他杀身殉国了。”
孙元却不起身,念及卢象升对自己的恩情,眼泪也落了下来:“夫人,天雄军没有亡,天雄即宁乡,宁乡即天雄。不知道夫人突然来军营中,可有吩咐?”
黄佑在旁边道:“孙将军,还是起来说话吧,此事却是相当要紧,督师,督师他到现在尚未入土为安?”
“什么!”孙元忍不住大叫一声:“怎么可能,督师殉国已经四月,遗体还没送回江南?”
他不说还好,一说,王夫人就哭出声来:“朝中出了奸臣,朝中出奸臣了!”
“夫人且不忙悲戚。”黄佑忙将王夫人请到上座。
王夫人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将自己和卢象升弟弟卢象观、卢象晋来京城之后的遭遇同孙元一一说得分明。
“杨嗣昌!”孙元喉咙里发出一阵咆哮,将牙齿咬得咯吱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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