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起来,如皋县衙主薄雷泰在其中根本就不起眼。
可真若说起手头的现银,雷泰却是要排进前三位的。
做了这么多年主薄,雷主薄每年都能从冒家得到好几百两现银的好处,再加上他打着县衙的旗号,克扣在盐运河上往来的客商,又勾结私盐贩子,竟积下了不小的家当,算起来,已有四千多两白银了吧。具体是多少,其实雷泰自己心中也没有个准数。
可这些钱来路不明白,所以,雷泰得了钱,就藏在地窖里,轻易不肯露白,就连水田也没买几亩。毕竟,同战乱的北方不同,江南一地乃是大明王朝统治的核心区域。虽说明朝的吏治已经腐烂,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你一个小小的主薄怎么可能有这么钱,难到就不怕政敌给你来个定向反腐吗?
其实,雷泰这点家产在现代人眼中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县的主薄,起码是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一级。才四千多两白银,也就是三四百万人民币的身家,一两套房子的事情,算得了什么?
不过,因为这里是自己的祖屋,里面又藏了不少银子,他还是很大方地拨出一笔钱,将院子修得像个堡垒。自从被孙元威胁之后,他又养了十几个家丁。
此刻,已经是黄昏,雷泰坐在厅堂里,悠闲地喝着茶水。
他今天上午去县衙门处置完手头公务之后,顾不得吃午饭,就从库房里领出了今年的夏赋,满满地装了一条小船,又带了四个衙役,赶到了西场镇外自己的老宅里。
进了老宅之后,看到十几个家丁和四个衙役,看看外面的高墙,此刻的他是彻底地放松下来。以自己宅子里防守力量,就算那孙元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进来。
他已经想好了,等下与管陶交易之后,明日就命孙元立即押运小麦启程。
只要这个畜生一走,以后就别想回来了。
只需在等上有一晚……
下来之后,这几日雷泰派人去查过户口黄册和路引,核实了管陶的身份,果然是凤阳商户。看他出手很是大方,倒像是个事业有成的商贾,如此,雷泰也就放心了。
一想到孙元明日就要离开如皋,而且是一去不回,雷泰彻底地放松下来,心情也是极佳。
可就在这个时候,内宅那边传来幽幽的哭声,雷泰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这是谁在哭呀?”
“老爷,是太太在哭。”一个家人小心地回答。
“这个丧门星,没得坏了我的心情。”雷泰恼怒地将茶杯杵在几上,面色就阴沉下去了。
自从凤阳事变之后,看到回来的人当中没有冒成,浑家就整日哭个不停。等到孙元亲口对雷泰说冒成等三人已经被他一刀杀了之后,老婆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更是凄厉,当正是日夜不休,家宅不宁。
正因为如此,雷泰这才叫人将她送回老宅来,想的就是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也是有一段时间没回这里来了,想不今天刚一到,这婆娘又开始哭了,这不是给老子心头添堵吗?
晦气,晦气!
心中刚这么叫了一声,突然间,外面的院子里就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雷泰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喝道:“怎么回事,没我的命令,谁叫你们开的大门?”
他受到孙元威胁之后,已经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老爷,是冒大管家来了,在外面踢门,小的们不敢耽搁,这才开了院门。”
雷泰一惊:“这个冒管家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冒庭桂背着手大步走来。
他也没带人,就独身一人,一脸的笑容,朗声道:“怎么,雷主薄你好象不欢迎我的样子?”
雷泰赔笑着将他迎进大厅堂:“冒管家能够光临寒舍,雷泰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欢迎,却不知道管家今日来这里有何吩咐?”
冒庭桂虽说只是冒家的外宅管家,地位卑微,可常年在南京和扬州之间奔走,出入的都是世家大族和各大衙门,代表的是冒家,却不是雷泰惹得起的。
进了厅堂,雷泰慌忙叫人送上茶水,有道:“冒管家,请坐下说话。”
冒庭桂也不坐,只站在那里冷笑:“雷主薄,听说你最近发财了,小老儿过来为你贺喜了?”
雷泰哎哟一声:“管家你这话说得好没由来,雷泰不过是小小一个主薄,承蒙县尊大老爷看得起,每月发我十两银子吊命钱,又从什么地方发财?”
冒管家咯咯一笑:“主薄大人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今天要干的事儿,大老爷很不高兴。你别忘记了,你雷泰当初能够做这个主薄,那可是大老爷看到你是咱们冒家亲戚的份儿上有意提携。”
他说话如此不客气,雷泰背心中沁出了一丝冷汗,小心问:“管家有话直说好了,雷泰有些不明白。”
冒管家哼了一声:“那好,我就明白说好了,你今天是不是要同一个姓管的粮商交易,购买一批新麦谋利。”
“哎哟,管家说的原来是这事啊!”雷泰心中一松,笑道:“误会,误会,真的是一场误会,雷泰可没想过要囤积粮食谋利。”
囤积粮食,低进高出,一转手就是几倍利,乃是《一条鞭法》的一个大漏洞。因为朝廷收税只要现银,所以,每到交税的时候,市面上银价极高,而又因为农民大量抛售粮食,米价也低到离谱。看到这其中的利益,各地士绅和官员便勾结在一起,大发横财。
可以说,这个行当已经被官府和地方大族给垄断了,今天冒管家气冲冲的跑过来兴师问罪,想必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已经自己要将手伸到这个行当里来。
雷泰忙将这事的始末一一同冒管家说了,最后,就道:“管家,今天的麦子实在太贵,没办法,只能从外地购买一些。你也别看这个管陶的麦子价格低廉,其实都是霉烂陈粮。”
他咬牙道:“孙元这小贼害了我妻弟冒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批麦子根本就不能用,管家你放心,雷泰不是不晓事的人,如何敢做出囤积粮食的事来。”
“是吗?”冒庭规还是不肯相信,鼻子里发出冷哼。
雷泰轻叹一声:“等下管陶就会带着粮船过来交货,到时候,冒管家你亲自看上一眼不就明白了。”
刚才他说了半天,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冒庭桂这才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等等,也不忙于一时。雷主薄,希望你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来人,设下宴席,冒管家来的辛苦,不妨先吃几口酒。”
“不用,不用。”
正说着话,一个家丁急冲冲跑进厅堂:“老爷,管老板到了。”
话音刚落,冒管家就抢先一步走了出去:“走,看看!”
江南水乡,河网纵横,但凡是大宅门人家,后院处必然建有一个小码头,可容一条小船停泊。
等到了地方,雷泰并没急着开门,而是凑到门缝朝外看去。
却见码头上确实停着一条小舢板,上面高高地堆着麻布包子,船上还坐着几个人,管老板正恭敬地立在码头上。
再看那条小舢板后面狭长的河道里,也随着不少小船。都没有点灯,黑黝黝地一长溜。
雷泰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问:“外面可是管老板?”
管陶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主薄老爷,正是小人,请开门卸货吧!”
雷泰:“你怎么不掌灯,不怕翻船吗?”
管老板:“船上都是粮食,怕走水。”
“走水,走什么水?”雷泰还待问,旁边的冒管家就不耐烦了,一把向他推来。
雷泰一时不防,趔趄几步,让到了一边。
冒管家手脚也快,一把拉开门闩,大步走了进去:“麦子呢,在哪里,给我看看!”
“你是?”借着门口的灯光,管老板疑惑地看了冒庭桂一眼。
这个时候,雷泰才走了过来,呵斥道:“休要乱说话,这位是咱们如皋冒家的冒管家,不得无礼。”
“是,小人见过冒管家。”管老板连连作揖,满面都是恭敬和谄媚。
然后指了指背后的小船:“麦子都在船上呢!”
雷泰:“那好,带路,让我先验验货。”
管老板却又是一作揖,拦住雷泰:“主薄,小人失礼,想问一下你的银两准备好了吗?”
雷泰不耐烦起来:“早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厅堂里呢。某好歹也是一县主薄,难道还诓你不成?”
“起开!”冒庭桂断喝一声,推开管陶,率先朝船上走去。他在如皋霸道惯了,如何将小小一个商贾放在眼中?
就在这个时候,雷泰突然发现不对。如果这船上都放在麦子,小舢板吃水应该很深才是,可这船看起来轻飘飘的。而且,船上的船夫也不对劲。水上人家,手脸上都有很明显的黝黑,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光泽,这就是所谓的“水锈。”
这些船夫虽然也面庞黝黑,可在灯光的照耀下却闪烁着健康的光亮。
“关门,关门!”雷泰大惊,猛地抽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转身就朝大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