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澈在乡里时,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不起眼,然而放之全国,与各地比较,却就很出类拔萃了,也难怪太守、县令都看重他,奇其所为。
提起豪强、大姓,这个里监门也是一肚子的气,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口钱算赋转算到俺们贫户头上倒也罢了,更让人气恼的是訾算!”
“訾算?訾算怎么了?”
“每年訾算之时,豪强、大族家里‘自占’多少就是多少,穷人家里却连多双‘不借’都要加算。搞得整乡的百姓连树都不敢种一株;屋顶漏雨,也不敢多加一块泥!”
訾算,即财产税。家訾一万,交一百二十钱的税。“自占”就是自己向衙门申报、注册、登记家訾。依法,“自占”若有隐瞒、不实等情况,是要受到重罚的。
田丰是乡父老田宽的族亲因求学寄宿在那里。乡里看在田宽的面子上,从来没有为难过田家。他又是只管读书,不理外事的。对这个里监门所说的种种情形,他只觉得闻所未闻,不敢置信,义愤填膺,大声地质问道:“你们为何不去上告?”
里监门对他此问嗤之以鼻:“上告?往哪儿告去?百姓们因为交不起口算,连孩子都不…”这个里监门说到此处,似是忽然醒悟失言,忙收声闭嘴。
“都不怎样了?”
里监门不肯说了,从孙信手上拿过木椀,转身就走。孙信叫了他几声,他置若罔闻,快步走回塾中,掩上了门。田丰莫名其妙,对周澈说道:“怎么说到半截不说了?怎么跑去塾里了?”
周澈喃喃说道:“‘连孩子都不…’,‘连孩子都不…’。”想起了一件曾经在部曹听说过的事,炎热夏日之下,他却毛骨悚然,只觉如坠冰窟,“难道当年在汝南生过的惨事,竟又要出现在邻郡颍川了么?”
孙信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问道:“主公,为何色变?”
“这里监门最后说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可知贾彪贾伟节么?”
田丰说道:“可是被天下人称曰:‘贾氏三虎,伟节最怒’的贾伟节么?”
“正是。”
“我知道他。他是颍川定陵人,共有兄弟三人,并有高名,以他最优,故天下人称曰:‘贾氏三虎,伟节最怒’。周君,你为何提他?和那里监门最后说的那句话有关系么?”
“贾伟节当年与荀家六龙先生共师事许县太丘公,齐名豫州。几年前,我听子居公讲过一件他在任咱们汝南新息长时做过的事儿。”
“新息?”
“对,新息。我听子居公讲,这个县不大,比安成要小得多,辖内治民不足万户。先朝桓帝年间,贾公被派来此地当县长。到任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汉制,万户以上的县,是县令;万户以下,为县长。
“什么事儿?”
“县内民户多不养子。”
“不养子?”孙信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咱们安成也有生子不举的啊。俗云:‘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主公,你知道我是哪月哪天生的么?我就是五月五日生的。若非我阿翁救我,我生下来那天就被溺死了。”
不养五月五日生的孩子是从前秦时就有的陋俗。孙信要是不说,周澈还真不知道他是生在这一天的。他摇了摇头,说道:“不举五月五日生子固为陋俗,但新息县的百姓却不仅仅是不举五月五日生的孩子,而是生子即杀。新息虽小,亦有民户数千,年生子数百。一年杀数百婴儿,十年杀数千婴儿。贾公微服私行,行县各乡,常见田边沟渠中有婴儿尸,惨状不可言。”
田丰想了想,说道:“百姓杀子不举是因为家贫么?我从我族公读书时,记曾闻我族公言,说孝顺皇帝年间,宗庆为长沙太守,人多以乏衣食,产子不养。宗庆责让县乡父老,禁民杀子,一年内活子三千余,这些被他救下的孩子都以‘庆’为名。新息县的百姓杀子也是因为贫困么?”
“是啊。‘虎毒不食子’。虎尚如此,况且人乎?里谚俗云:‘孤犊触乳,骄子骂娘’。十月怀胎,生子不易,疼爱孩子是父母的天性,只听说过有不孝的子女,未曾闻过有不是的父母,而因贫困,新息县的百姓却生子不养,亲手杀之,人间惨事莫过于此。贾公因严设制度,令:杀子与杀人同罪。数年间,救了千数婴孩。人们都说:这些孩子是因为贾父才活下来了,生男皆名为‘贾子’,生女皆名为‘贾女’。”
孙信说道:“适才那里监门最后言道:‘百姓因为交不起口算,连孩子都不…’。主公怀疑他想说的是:连孩子...生子而杀?”
周澈点点头,见塾门依然关着,他沉吟片刻,说道:“这里监门既不肯把话说完,那就算咱们再去问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他转脸看了会儿,对孙信说道,“小信,孩子们没什么顾忌,童言无忌。你去哄哄他们,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元皓,咱俩去地里田间转转,去瞧瞧那座庄园。”
孙信、田丰应诺。
三人将坐骑栓到树上,分成两路各去。
孙信带了几块干粮饼子,打算以此为饵,逗引孩童说话。
周澈褰衣蹑足,小心翼翼地步入田间垄上,时刻看着脚下,以免踩到麦苗。田丰随在他的身后。两人行出数里,渐渐地接近了那处庄园。
庄园坐落在田野中,与“谢里”遥相对望,占地甚广,估摸得有数百亩,四周环以沟渎、垣墙,沟渎上架设了一座木桥,供人出入。沟深垒高,墙上望楼高耸,如个小型城池似的。墙上、门外都有携弓持矛的宾客守卫。
田丰说道:“这庄子真是不小,比安成东乡高家、陈家的庄子要大得多。瞧它这里边除了菜地、桑园、麦稻田,少说也能再住下几百口人。刚才忘了问问那个里监门,也不知这庄子的主家是谁?”
庄外良田沃野,许多赤膊的农人劳作其间。守庄的宾客瞧见了他俩,看了几眼。为不惊动他们,周澈停下了脚步,招呼垄边的一个老农,笑道:“在忙呢?”
老农五十来岁、满脸皱纹,大约觉得他二人气质不凡,不似俗人,丢下木锄,拘束答道:“是。”问他俩,“两位贵人是来庄中赴宴的么?”
田丰问道:“赴宴?”
“两位贵人不是来给庄主祝寿的?”
“今天是庄主的生辰么?”
“是呀。庄主请了很多人,听说县君、丞、尉也要来呢。两位贵人既然不是来给庄主祝寿,那是来做什么?”
“噢,我们是汝南人,去京师求学的。路经贵地,因见此庄高大雄壮,故近前观看。敢问老丈,可是庄中之人么?”
老者听他们是去洛阳求学的,略放松了表情,但出于对读书人的敬重,还是颇为有礼,说道:“远近十几个里,差不多半个乡的乡民都是庄主的宾客、徒附。老儿一家六口,妻、子、女、孙也全都服役庄中。”
田丰咋舌说道:“十几个里,半个乡的乡民?那贵庄庄主家中岂不是得有徒附数百近千?”他没有出过远门,不知现今天下役使徒附、宾客数百的地主比比皆是,还以为全天下都应和自己家乡差不多,因而吃惊。——不说自己冀州老家,就说安成东乡虽也有几个大姓豪族,但许家主要是经商致富,陈家发家较晚,根基尚浅,已被诛灭的季氏专以游侠为业,秦家耕读传家,能被列入曾经的“乡中四姓”更多的是因为“读”,而不是因为“地”,所以没有一个像眼前此庄的庄主一样有这么多的宾客、徒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