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座的是一个四旬男子,浓眉大眼,蓄着长须,相貌威严,美中不足有些谢顶,头发稀疏,扎起的发髻很小。他笔直地跪坐在榻上,穿着官袍,佩戴黄绶。黄绶是四百石以下、二百石以上官吏佩戴的。此人正是本县的县尉,姓袁名歆,是出身袁氏的袁家子弟。
下首两人,一个是周澈,一个是裴元绍。
县尉袁歆正在问话:“贼姜枫案,汝亭可有线索?”
“启禀尉君,并无线索。遵尉君的命令,我等将姜枫的画像悬挂在了舍外塾中,凡有过往的路人,我们都有询问。至今为止,尚无人知其下落。”
“姜枫号至孝,他的父亲被扣押亭中,他没有来过么?”
“不曾来过?”
“也没有托人来看过么?”
“不曾有。”
袁歆微闭双目,沉吟片刻,复问道:“你们可有将亭中尽数搜索?”
“接尉君命令的当时,我等就将亭中各地仔细搜索过了,并通知了各里,若有见姜枫即速报舍中。”
袁歆有一问,周澈有一答。他温良沉静,坐在一边儿的裴元绍紧张得不得了,强自镇定,一句话不敢说。好在袁歆没有注意到他,倒也不曾因此生疑。
“此案已惊动郡中。吾本该前几天就巡查到你们亭部的,之所以来的晚了便是因受郡中督邮召见。督邮详细地询问了此案,并说将会尽快上禀府君。汝等定要重视此案,特别姜父在汝亭舍,更是关键之关键,务必不可大意!”
“督邮”,郡吏,分部行县,是太守的耳目,同时代表太守监督诸县,权力很大,既能刺举县中县尉、县丞这些长吏,又可察举郡县豪右大族,并“奉诏令捕击盗贼”、“录送囚徒”等。
周澈恭谨应道:“是。”
袁歆朝内室看了看,说道:“刚吾来时,见姜父从室内出来。他在这里住么?”
裴元绍咽了口唾沫,放在膝盖上的手紧张得握成了拳头。
须知,按照汉家律法的规定,除了“亲亲得相首匿”外,其它的包庇行为都是要受到严惩的。
当世重经,以经治国,“亲亲得相首匿”即所谓的“春秋决狱”,把儒家的观点引入法律中,意思就是直系亲属之间可以包庇犯罪,只要不是谋反、不道的罪行,可以免受惩罚。而横路亭中的诸人显然和姜枫没什么亲戚关系,并且他们还或为吏员、或为亭卒,纵容罪犯、包庇不言,实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严重的甚至可能会被判为与罪犯同罪。
裴元绍怎能不紧张害怕?
周澈恭谨地答道:“是的。……,姜父年迈,若将其系于前院,使之居于陋舍,恐有违天子仁爱、县君神明,所以,仆将自住的屋子让了出来,给他居住。”
袁歆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又问道:“吾入室前,听到犴狱中似有动静,里边关的有人么?”
为保险起见,在迎接袁歆时,周澈低声吩咐了韦强,叫他去犴狱里看住武柏,免得他大喊大叫。此时听袁歆询问,他答道:“胡屠夫被杀死后,家中只剩下寡妻孤女,其‘里’中有一人,素来无状,夜闯其门。仆知后,便将之抓来了亭舍,关入犴狱,以示惩戒,敦厚风俗。”
袁歆颔首,说道:“此等无状最是可恶,汝做得很对。……,不要轻易将他放了,多关几天,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免得出去了再乱我地方民风。”
“是。”周澈虽镇静,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轻巧巧转变话题,说道,“……,仆有一事想禀奏尉君。”
“何事?”
“如今正值‘备寇’之季。仆召集了一部分本亭里民,从大前天起开始了操练戒备。”
“噢,原来是此事。尔等亭部执掌一亭治安,正该如是。”
袁歆与陈松、刘需不同,是个寡言的人,和周澈说完正事儿便无话可说了。周澈也不是个多嘴的人,见袁歆突然沉默,以为他在想什么事儿,怕打扰了他,也安静不言。裴元绍更不会开口。
三个人面对面,沉寂默然地坐了小半刻钟。
周澈渐觉气氛诡异,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听见袁歆开口问道:“可还有别的事情要禀?”
“没有了。”
“既如此,吾便走了。姜枫之案,你千万不可轻忽。”
袁歆说走就走,起身下榻,穿鞋出门。周澈、裴元绍忙跟着相送。裴元绍汗流浃背,下地的时候腿都软了,差点摔倒,还是周澈扶住了他。裴元绍十分羞惭,周澈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
出了门,穿后院、经前院,又出舍门,在吏、卒的簇拥下,袁歆翻身上马,临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周澈近前,说道:“吾见你舍中前院放了好几个酒瓮,近日有饮酒么?”
“是。刚开始操练里民,前晚、昨夜,分别请了里长们和一些壮士喝酒。”
“尔等任职亭部,当知律法。‘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没钱四两’。酒,不是不能喝,但要少喝,不可因此误了大事。”
周澈恭谨应诺。
时虽有禁群饮酒的律法,但执行得不严格,形同虚设,袁歆也只是因为受到上边的压力、急于把姜枫追捕归案,所以随口提醒一句,说完了,略微拱手,前呼后拥地去了。
周澈站在舍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观其方向,应该是往下一个亭部,胡乡亭去了。等他们远走,他转回舍中。裴元绍深为自己方才的表现而惭愧,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周澈看出了他的羞惭,笑道:“尉君久居高位,不怒自威。裴君,你说什么时候你我也能像他那样?”
一句话冲淡了裴元绍的尴尬和羞愧。他陪笑说道:“安城是大县,尉君俸禄四百石,澈君世家大族,假以时日或可为县君。俺只是一个乡野鄙夫,百石吏尚不敢想,况县尉乎!”
周澈哈哈大笑,心道:“县君?便是给我做,我也不想做。”在乱世里,一个没有兵马的县令怕还比不上一个有兵马的屯长!
韦强从犴狱里出来,凑到周澈和裴元绍的身边,问道:“怎么样?尉君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叫咱们不要大意轻忽。”
周澈丝毫没有将县尉来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事情已经做下,再去担忧泄露之类的也毫无用处,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干脆不想。相比县尉登门,他现在更关心邢刚,自从上次休沐回来,邢刚就闷闷不乐,好像有心事。平日巡查亭部也无精打采,众人问他,只是笑笑。
“老邢这两天还是老样子?”
这两天一直是周仓、严伟在亭舍中值班,他两人答道:“是啊,还是那副样子,半死不活的。醒了就举石头,吃饱了就睡觉,一句话不说。”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他是乡亭人,对么?”
“对。”
“这样吧,今天刚好没什么事儿,阿强,你随我一块儿,去趟他家,看看怎么了。”
韦强应了,将马从厩中牵出,两人出亭舍,往乡亭去。这一去不要紧,险些惹出一桩祸事。
“乡亭”即“乡治”的所在,打个比方,如同后世的省会城市的意思,就是周澈他们乡的,乡政-府所在的亭。
乡亭在横路亭东北方向,中间相隔了两个亭部,抄近路的话,大约十几里地。
周澈和韦强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十几里地转瞬即至。“乡亭”虽然是“乡治”所在的地方,但道路上行人稀疏,明显比横路亭冷清很多。
韦强说道:“在前几年的疫病中,乡亭亡故者甚众。”
横路亭境内没有空闲的田地,都种满了麦子,而才入“乡亭”,路边的土地就有荒芜的了。不但“乡亭”,他们一路走来,路过的那两个“亭部”中,也或多或少分别都有此类现象。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口气在,农人就不可能让田地荒芜,很显然,这些土地的主人应该都是全家尽数殁在疫中了。——不过,这种田地闲置的现象不会延续太久,不知道有多少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呢!最多到明年,必就会或被豪强之家占走,或被亡者的族人收归族中。
韦强知道邢刚的家,领着周澈七拐八折,尽走的小路,不多时来到一处里外。
这个里的规模不小,比安文里、坪南里都大,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八九十户人家。里门的瓦当上飞云为纹,中有两字:“培襄邢里”。
以姓为里名,说明是聚族而居。周澈问了韦强,果不其然,里中皆为邢姓。
在没有公事、又不是休沐的情况下,亭部一如郡、县长官一样,是不能擅自出界的。所以,周澈此次出来,换下了公职的服饰,裹了个黑色的帻巾,看似一个普通的黔首百姓。
“里监门”很负责任,见他二人近前,从塾中出来,问道:“做什么的?”
韦强代为回答,说道:“俺们与本里民邢刚同在横路任职,今有事去他家中。”
“横路?……,你是?”
“俺叫韦强。”
“里”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有陌生人来时必须要问清楚,如果有外人想要暂住“里”中,还必须登记,得有“任者”,也即保人。周澈之所以能在“横路亭”的各里中出入无忌,那是因为他是亭部官吏。现在来到别人的地盘,肯定会受到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