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一个认知,严诩觉得隐隐有些骄傲,同时却又生出了一阵说不出的失落。他是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越千秋的,那会儿就觉得那个小家伙性格很对他的胃口,所以想方设法希望把人骗来继承自己的玄刀堂。
只不过他没想到,越千秋本就是来寻访他当老师的,而且还狡猾地给他设下了连环套。可是,他却心甘情愿跳了进去,而且还因为收了这个徒弟的缘故,离家出走已久的他最终和母亲重归于好。
不但如此,他这个从来瞧不上那些世家官宦千金的老光棍能娶上媳妇,前后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竟然也是因为徒弟的从中撮合。从这一点来说,越千秋不只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他的福星和救星。
然而,作为徒弟,作为玄刀堂的新掌门,越千秋实在是太没野心了一些——甚至比他这个师父还要更加随便,仿佛恨不得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当初如果他的师父云掌门要收回他的掌门之位,哪怕他对师父再尊敬,也一定会抗争到底,可如果换成越千秋……
那小子一定会不顾任何缘由,痛痛快快把掌门的位子交还给他!他这个重情重义的小徒弟,连当初嫌弃到死的那个小胖子也能无可奈何包容了,连当初曾经有过龃龉的甄容也能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又怎么可能违抗自己这个一贯尊敬的师父?
可历来玄刀堂的掌门培养弟子,要的不只是一个听话的继承人,而是希望人能够超越自己,能够打败自己。以越千秋的性格,若真的能够成长到那个程度,说不定都会在和他对战的时候放水,可现在,人竟然举起了陌刀。哪怕表情再挣扎,心中再痛苦,终究没有退后!
严诩嘿然一笑,不但没有开口呵斥,而是直接拖刀向越千秋冲了过去。四周围的军士倏忽间就训练有素地退开,给师徒两人留下了大块的空地去比拼。然而,和严诩此时那种骄傲和纠结并存的情绪不同,越千秋压根就不想真的和师父打,更何况,他耽误不起那个时间!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之间力贯双臂,竟是不试探,不保留,第一时间就不管不顾用出了自己的最强力量。于是,在交手之际本能收了几分力的严诩顿时大为失算,甫一交手就被三刀劈得连连后退,一时间竟有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
然而,恼羞成怒的他才刚刚重振旗鼓,手腕一翻刷刷刷回了三刀,一刀比一刀力量大,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时,就只听越千秋猛然间大喝一声,竟是不管不顾地迎面攻上前,看那架势竟是拼着挨他一刀也要冲上来。这下子,他唯恐真的伤着了越千秋,只能慌忙收势后退。
结果,就是觑着这么一个空档,越千秋就一阵风似的强行突了过去。意识到那小子竟然是摸透了他这个师父素来对其的纵容,于是趁虚而入,严诩只觉又好气又好笑,立时怒声喝骂道:“你小子就只会动这些鬼心思!你以为你冲得过去吗?”
他这话音刚落,却发现后军陡然一阵骚乱,再扭头一看,却见小胖子一马当先,周霁月紧随其后,一群东宫侍卫竟真的是护着这位东宫太子冲了进来。不消说,甭管戴静兰这些视若珍宝的陌刀军是如何精锐,可到底那是做不出拦阻当朝太子这种事的。
只不过区区一会儿功夫,那个曾经脾气坏手段坏心眼更坏的小胖子,就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随即也不去追越千秋,而是勒马绕着他转了半圈,随即死死堵在了他去追越千秋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但是这位东宫太子,周霁月、庆丰年和令祝儿分别挡住了他的其他三面。
至于算是最薄弱一环的小胖子,也有小猴子偷偷摸摸过去,随即笑嘻嘻地侍立在人身边,算是给这位只有地位,没有身手的东宫太子添了一分底气。
这一刻,严诩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这个表弟,曾经不懂事的英王李易铭,已经初成气候。
“表哥,我知道我不该冲动,但今天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不但对不起千秋,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小胖子一面说,一面张开双臂挡在严诩面前,满脸的理直气壮,“千秋这些年也算是为我大吴出生入死,做了无数事情,这次难得他任性一回,那也没什么!”
“从前我任性的时候,比他过分的事情做得多了,千秋也帮过我不少,这次换我还他的人情!”尽管嘴上说得振振有词,但只有小胖子自己知道,他此刻到底是在还人情,还是在安自己的心。因此,他就绞尽脑汁,拿出了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更何况,此时要北燕皇帝死很简单,但那也是给北燕名正言顺推出另一个皇帝的机会,万一此次无法一口气攻略北燕全境,只要我们能把北燕皇帝活着带回去,那么就保留了一个楔入北燕的最好机会。可只要北燕皇帝死了,说不定北燕军民会同仇敌忾!”
大义凛然说到这里,就连小胖子自己都快相信了。而他更信奉的一点就是,要想说服别人,先让自己相信再说!
周霁月见严诩盯着小胖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侧头看着自己,她知道严诩之前对自己,对白莲宗恩情深重,因此知道自己此时挡着他实在是恩将仇报,可她到底还是坦然说道:“严将军,北燕皇帝该生该死,我不懂,其他兄弟姐妹们也大多不懂,但既然身为东宫卫率府的一员,自然应当遵从太子殿下的命令。不论旧事如何,我只希望不要让千秋留下遗憾。”
严诩烦躁地吸了一口气,刚想回答时,耳畔就传来了一声轻呵。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萧敬先,等看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挡在戴静兰和北燕皇帝中间,他的脸色就变了,一时恼火地咒骂了一声疯子,却是再也顾不得那些阻拦自己去追越千秋的这些少年了。
他第一时间大吼道:“戴将军,皇上有言在先,萧敬先绝不能死……”
然而,在严诩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戴静兰那手中长刀已经划出了一条弧线,朝着萧敬先整个人袭去,刀锋之下,那股凌人的气势足以让每个人都毫不怀疑,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是为了全取萧敬先那颗六阳魁首。就连距离戴静兰不过十余步的越千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千钧一发之际,萧敬先却是不闪不避,然而,戴静兰并没有因为他的无所谓而收手。替萧敬先挡下这一刀的不是别人,而是威风凛凛,犹如神兵天降一般的越小四!虽说他不是玄刀堂弟子,但要说当初严诩跟云掌门学艺后,和谁讨论陌刀阵最多,那么就是他了。
饶是如此,刚刚杀出重围的他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挡了戴静兰数刀后,差点就没汗流浃背。以至于当他站稳脚步之后,忍不住头也不回地冲着萧敬先喝道:“萧敬先,要不是看在你关键时刻还对皇上有点良心,谁会救你这种家伙!”
萧敬先却仿佛根本不在意越小四的援助,而是犹如没事人似的从越小四身后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戴静兰:“你是想替你和刘静玄毁灭证据吗?可哪怕是我姐夫死了,我也死了,你们曾经在北燕为官的事实终究还在,曾经写过的那些奏疏、贺表甚至密揭,终究还在。”
当听到萧敬先说毁灭证据时,戴静兰再次划出的一刀便非常自然地出现了几分犹豫,最终竟是在距离萧敬先脖子前几寸远处停了下来。然而,尽管再进一点点就能斩断那苍白得甚至几乎能看出血管的脖子,可面露森然怒色的戴静兰却没有下手,仅仅只是怒瞪着对方。
“怎么,我说错了吗?”萧敬先却根本无惧于戴静兰那满是杀机的眼神,好整以暇地说,“不论如何,我姐夫都曾经当过你的主君,你要是不愿意可以宁死不屈,可你却默默接受了北燕的官职,然后又和刘静玄一同叛离……”
不等萧敬先把之前在周霁月和越千秋面前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拿出来说,已经成功突出重围的越千秋便暴喝了一声住口。当他冲了上前,在面色铁青的戴静兰身边稍作停留时,他便硬梆梆地说:“戴将军如何,还轮不着萧敬先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评判!”
察觉到越千秋撂下这话后就如同一阵风似的从身旁掠过,萧敬先面色一变,待要反唇相讥,转过身来的他却已经看到越千秋在距离北燕皇帝几步远处停了下来,那背影瞧上去竟是显得有些彷徨。已经从康乐的话以及之前那只大鹰的出现猜到了很多东西,他不禁哂然一笑。
然而,他却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只是看着越千秋进退两难,足足好一会儿方才犹犹豫豫地跨前了一步,随即又停住了。此时此刻,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戴静兰终究是极其不甘心地打了个手势,而随着这个手势,其麾下兵马很快就如臂使指地停止了行动。
而这时候,北燕皇帝身边的侍卫只剩下了不到十人,人人都是周身浴血,伤痕累累,可即便如此,当初曾经倒戈向萧敬先的那几个仍然遭到了同伴们的怒目相视,可甭管是哪一边的人,此时更警惕的,却是手中提着陌刀的越千秋。
可他们的敌意,终究被身后拄刀而立的北燕皇帝一句话打消得干干净净。
“让千秋过来吧。朕现在比死也就多口气,他如果想杀我,根本用不着冲过来,只要远远等着就行了。”在说完这话后,北燕皇帝不得不停下来,让自己已经极其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至于背上那锥心的疼痛,他早就选择性置之脑后不顾了。
随着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缓缓停手退开,刚刚几乎和萧卿卿一样同被逼到死地的康乐方才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而同样身负重伤的她死死盯着越千秋,突然又侧头看向那位南吴太子,心中却想起了丁安最后对她说的话。
所有接生的稳婆,如今都已经不知所踪了,就连收留她的那个人也没能找到。而那个不知道从何处找来的孩子,最初是什么样子,也同样已经没人知晓,就连丁安本人,其实从看到开始,就是两个孩子,自然就不可能分辨出,当时在情急之下被她带走的,是不是小皇子。
也就是说,越千秋和南吴这位太子中间,谁是皇后之子,如今竟是谁都不得而知……只不过,两个孩子之一究竟是不是大燕皇帝之子,那就更说不好了。从这一点来说,她一向敬重的皇后娘娘还真是在一个最严重的问题上和世人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北燕皇帝眼看越千秋拖着沉重的脚步,面色阴沉地一步步挪了过来,手中那陌刀一下一下地如同拐杖一般撞击地面,他却感觉到那咚咚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叩击在自己心里。等到人在面前三步远处站定,他这才苦笑了一声。
“朕从来自负,目无余子,肆意妄为,落到现在这地步,可以说是活该。”当说出这些深刻批判自己的话时,北燕皇帝的表情极其淡定,就仿佛说的是别人,不是自己。
“就连娶得贤妻,朕也以为她既然不在意那些妃妾,便是真的不在意那些是非。是朕先对不起乐乐,所以不管她之后做了什么,也算是朕自作自受。毕竟,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朕并不需要通过联姻来笼络那些废物,那些只有美色没有脑子的女人,根本比不上她。是朕想当然地想要几个子女塞住悠悠众口,又耽于享乐,毕竟,她从来都对于床笫之事缺乏兴趣。”
“没有养好子女,是朕的错,如果不是小十二和老三一块去了一趟南吴,他们和其他那些兄弟姊妹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当然,现如今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平心而论,朕的任何一个儿女,确实比不上南吴太子。南吴皇帝纵使从前人人道是软弱可欺,可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比朕这种心性狂妄的皇帝要稳当得多。也难怪千秋你一直都不停地夸他。”
越千秋嘴角往下垂了垂,心想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推崇那个不声不响的大吴皇帝,我只是觉得人家是个不哼不哈却被人誉为仁君的腹黑人,所以没事就宣扬一下自己的立场总没错。可是,此刻他连强笑再夸自家天子两句都做不到,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丁安如果在此之前真的一直活着,那么,曾经从火场中把你救出来的,便是乐乐。越家收养你至今,所以你记挂他们的养育之恩,不承认更不愿意叫朕一声阿爹,那随你。可是,你就真的不愿意承认,那个拼死救你出来的,是你母亲吗?”
“我很感激那个救我的人。”越千秋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北燕皇帝的眼睛,见他已经摇摇欲坠,眼神中却流露出一团如火一般的光芒,那光芒中不见曾经的野心,却流露出深深的期冀,他不禁动摇了片刻。可下一刻,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但是,我已经有母亲了……不但有母亲,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会为救命恩人重新迁葬,年年祭扫,记住那个她曾经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日子,但我不会因此就把她视作为母亲。不管是谁说的所谓真相,只要旁证不足,那就是一面之词,和从前那些流言蜚语没什么两样!”
北燕皇帝终于眼神转厉。他杀气腾腾地瞪视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既然你并不曾回心转意,为什么不惜和你师父动手也要过来?”
“我到底和皇帝陛下你逛过上京,也在皇宫里住过,没办法看着你就这样自寻死路。再加上太子殿下另有想法,所以我就遵命过来了。”说到这里,越千秋便收起那外露的最后一点点情绪,声音平静地说,“你要真相,那就得先活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