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并不觉得今天家里会有什么骚乱,想着横竖有近乎无所不能的大伯母坐镇,那两位宰相夫人也不是省油灯,他完全不担心二房三房那两个不省心的主母会闹出什么事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所以没工夫去理会什么春宴。
此时此刻,武英馆那最大的课堂之内不像往日那样老师站在上头,下面学生听讲。站在师长位置的,是越千秋,而他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上头挂着一溜好几幅图。少年们这会儿不是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前三排挤成了一团。
“这就是我和周宗主外加天巧阁的云师弟从三司以及各大相关方获得的消息。”
越千秋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成教鞭,点了点其中一张纸:“这是金陵城的地图,这个位置就是刑场,旁边是酒楼。这个红色的圆圈,就是刑场周围一里地的范围。尽管挖到刘国锋身下的地道经过了一次爆炸,很难据此追根溯源,但玄龙司严将军带了云师弟,亲自挨家搜查了这个范围内的平民百姓之家,经过云师弟确定,没有发现任何地道入口。”
为了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越千秋连师父两个字都省了,直接换成了严将军。
见众人全都扭头看着自己,云丰只觉得脸如火烧,讷讷说道:“我对地道和营造之术都是平平,所以也并不能完全确认……但严前辈还带着另外一个军中擅长营造地道的高手,确实是没有找到任何地道入口。”
他一面说,一面感激地瞥了越千秋一眼。虽说他比越千秋年纪还大一岁,可人家现在已经是玄刀堂掌门了,这一声云师弟,无疑让如今处境尴尬的他多了几分安心。
越千秋再次用木棍敲了敲那张地图,呵呵笑了一声:“排查半径一里地范围之内的人家,这不是玄龙司的极限,更不是三司的极限。然而,有可能地道范围比我们知道得更长,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因为,附近的所有官宦之家,全都没有进去搜查。”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不服气地嘀咕道:“凭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那是戏文里乱说一气,你到官府里去嚷嚷一声,看看有没有人听你的话!”
越千秋没好气地朝说话那家伙瞪了一眼,这才轻轻用木棍点了点桌子示意肃静,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是秦法,汉从秦制,最初那会儿所谓王侯将相,一个不好就是重处,但后来豪强并立,王法别说下乡,就连下州郡都难,所以更治不了官宦豪强。”
“本朝也好不到哪去。”越千秋毫不讳言地再次轻轻敲了敲木棍,“而且事情出这么大,三司压力本来就大,如果还搜查到各家官宦家里去,一旦查不到,那么我可以在这儿说一句,三司要为此担责,罢官去职的人会多如牛毛。就算查到了,那些被证明无辜的人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是将功折罪的三司同样落不到好。”
“这就是现实,王法只是治小民的,要让当官的平等受王法处置,为时尚早。”
见一张张脸上此时此刻或愤懑,或不屑,越千秋就笑了笑说:“大家不用因此气馁,如果三司真的能够手到擒来,那我们的实践课不就白费了?你们看,按照玄龙司分析出来的结果,那条地道最可能是朝着东北面,所以这个方向上的三座官员宅邸,最为可疑。这是大理评事刘府,这是左武卫将军秦府,这是吏部侍郎张府。”
没等有人嚷嚷要去夜探之类的话,他就用木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嘴角翘了翘:“大家能想到的事,三司的人自然也能想到。那里头高手如云,可不逊于大家这些小高手。这三座府邸,三司一个负责一座,都已经连夜打探过。”
此话一出,心急的萧京京不禁问道:“结果呢?”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结果。因为事情非同小可,生怕内中有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三司派出的不只是精兵,还有强将。武德司,韩都知亲自出马;总捕司是杜前辈;玄龙司是严将军。但他们在这三座官员府邸都遭遇阻截,对方实力比他们不逊多让,为免打草惊蛇只能暂退。”
“反了他们了!”这一次,拍案而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胖子。尽管越千秋明说让小胖子去找萧敬先单独上课,但他之前撂下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硬是挤了进来,此时那反应也比任何人都激烈,“他们暗蓄亡命,这是想干什么?”
“可我们没有指证这三家人的理由。首先,你说人家暗蓄亡命,怎么发现的?难不成说三司的首脑带着精兵强将跑你们家里调查去了?只要这么说,那就是轩然大波,而且人家可以一口咬定,不是他们暗蓄亡命,而是别人偷偷跑他们家里潜藏了起来。”
“第二,暗蓄亡命这四个字,不能作为指摘官宦之家的理由。我们越家有影叔,东阳长公主府那边,严将军夫妇都是高手。江陵余家从前更是杜前辈亲自坐镇。就连被我连根拔起的那个余家,从前还有徐老师呢。那不叫暗蓄亡命,那叫供奉。既然别家没有因此得罪,那三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防备宵小。谁是宵小?不告而暗中闯入的就是宵小。”
见小胖子顿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虽说依旧气咻咻的,可没了刚刚那张扬的气势,越千秋也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制止议论,随即笑眯眯地咳嗽了一声。
“不过大家也不用太气馁,声东击西的道理三司还不至于不懂,所以暗探的时候那也花了点功夫,强将带的那一路明攻,剩下的还有暗闯的。具体过程不细说了,总之在那位左武卫将军的府邸里,发现了疑似地道入口。”
他才不会说严诩手段用尽,死活去拉了越影当暗中的杀手锏,这才有了相应发现呢!
发现屋子里顿时一片叫好声,尤其是云丰这样的天巧阁弟子,那更是激动到无以复加,他就伸手压了压说:“先别高兴,首先,那只是疑似,没办法完全证实,就算证实了,经过之前那次地道爆炸事件,试问贸然下去的结果会不会是葬身土下?”
“不能证实就不能凭借这个理由,把人家给抓起来。所以,三司这次正在紧密合作,打算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位将军给拉下马。而与此同时,我代表我们武英馆去争取到了一个任务。抓人我们上次已经体验过了,当然,虽说形式是绑架。而这一次,我们任务是牵制。”
见一大群少年们面面相觑,越千秋笑眯眯地说:“所谓牵制,就是闹出越大越好的动静,把别人的视线牢牢牵制住。这和那一次我们绑架了那么多人,却因为晋王带了裴宝儿回府闹出绝大的风波,于是我们没引起太大的关注一个道理,只不过这一次主次调换了一下。”
就因为萧敬先太拉仇恨了,那次小胖子和他的遇刺事件到现在还没怎么闹开呢!
“我之前说,我们把敌人假定成是楼英长,那么现在,我们就把自己当成楼英长,大家认为他如果来了,会藏在哪里?在劫法场事件之后,还会想做什么?群策群力,只管尽情联想,只要合理,就可以说出来,大家一块参详。”
谁都没想到,越千秋竟是来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面面相觑之后,庆丰年忍不住开口说道:“如果真的是楼英长,我觉得他们很可能来蛊惑云师弟他们三个,甚至在他们面前拿出天巧阁已经投靠北燕的证据……不过,这会不会太异想天开?”
神弓门现存弟子当中最稳重的庆丰年竟然会第一个大开脑洞,越千秋不禁暗笑自己的潜移默化真有成效,立刻用教鞭点点桌子道:“庆师兄这个设想很有道理,来,我先记下,这是第一条,接触天巧阁弟子,蛊惑人心。”
见越千秋真的在后头那木板架子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这第一个猜测,其他人顿时好一阵喧哗,可第二个开口的不是别人,却是小胖子。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自己,他自觉现如今威望有所提高,心里顿时很是得意。
“要我说,如果是楼英长,那么他绝对会联系嘉王府的人!嘉王府长史林芝宁不久之前才指摘我和千秋的身世有问题,我那个侄儿为了明志都把头给碰伤了,心里肯定惶恐得不得了。只要这个时候楼英长再捏着什么软肋威胁,就算我那侄儿不做糊涂事,嘉王府别的人也说不定会被他胁迫。”
小胖子自认为这番话说得两面光,既表现了自己的明察秋毫,也表现了自己对侄儿和嘉王这个“兄长”的某种关心。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人群中好些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越千秋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英王殿下此虑绝对有可能,当然要记下来。”
见小胖子眉飞色舞,其他人也受到了相当的鼓励,争先恐后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
“楼英长绝对会找三位宰相的茬!尤其是九公子你娘,之前那个在我们武英馆的灯楼下头闹事的,说不定就是楼英长在背后指使,然后往你家二伯母三伯母头上扣屎盆子!”
“他很可能会去勾结之前丢了面子和里子的裴旭!”
“他会在街头巷尾散布流言,大肆宣扬这次的劫法场事件和天巧阁有关!”
“没错,拉拢朝中那些对皇上或者英王不满的势力!”
“不是说英王殿下要被册封为太子了吗?二月初一的典礼肯定就是他的目标!”
几十号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千秋最后不得不用教鞭敲敲桌子,要求一个一个慢慢说,然后筛选之后加以记录。很快,地图旁边贴着的三大张白纸全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眼见众人那种踊跃发言的热度已经降下来了,他这才拍了拍手。
“很好,大家总结出这么多条楼英长如果再次潜入金陵,很可能去做的事情。那么,大家从现在开始,就请煞有介事地把楼英长来金陵这个消息,以及自己的猜测散布出去。请大家记住之前乔装课的内容,尽可能多更换自己的行头,甚至身材高矮胖瘦,力求混淆视听。”
“至于消息来源,就说是三司,反正武德司、总捕司、玄龙司,最近黑锅背多了。这次牵制任务接下来之前,我就已经有言在先,我只管把事情往大里闹,他们负责善后。”
越千秋说着就嘿然笑道:“大家散布消息让人相信之后,那么群众的力量很可能会发动起来。当然,如果真的是楼英长,很可能反过来利用这种情绪,可我琢磨着,我们这几十条猜测已经够多了,他要是还能脱离那个范畴想出新鲜招数来,那么我们也只有随他去。”
他耸了耸肩后,看着眼神发亮的小胖子笑道:“当然,事涉嘉王的话不能乱说。先把其他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呢,不妨英王殿下去对皇上吹吹风,然后亲自出马,请嘉王世子到宫里去小住几天,先瞧瞧这招釜底抽薪能有什么结果!”
正月十六去晋王府喝喜酒不成,结果小胖子到底没有去嘉王府演戏,而是与那些差点发疯的侍卫汇合,老老实实回宫对皇帝请罪。如今听说要揽下这么一个任务,小胖子非但没有不甘心不情愿,反而摩拳擦掌,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至于其他人,对于这种造谣生事的牵制任务实在是感觉新鲜,当下竟是轰然应诺。
等到一大帮人嘻嘻哈哈回号舍去打点准备,越千秋见小胖子非常有太子派头地叫了云丰等天巧阁弟子去说话,庆丰年和小猴子也不动声色陪他去了,周霁月却是径直走了过来,他就笑道:“我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招数怎么样?”
周霁月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越千秋一眼:“不怎么样!你说得就和真的一样,秋狩司也不知道是倒了多大的血霉,竟然遇到你!再说,随口就瞎掰说楼英长来了,也亏你想得出!”
越千秋顿时哈哈大笑:“反正我们大吴百姓早就习惯了有什么事都是北燕秋狩司顶缸,楼英长之前又在大吴潜伏了那么久,大家都熟悉了他的名字,当然是最好的假想敌!再说了,北燕三皇子就要当太子了,他要么留在上京造反作乱,要么跑到金陵搅动风云,两种可能二选一,栽赃在他头上,总比天巧阁被人栽赃强吧?”
“至于如裴旭那般对皇上和朝廷不满的人,先拎到大太阳底下让百姓盯着,让他们做什么事都要背着个和秋狩司勾结的名声,束手束脚,那不是很好?这样一来,就算闹出天巧阁要叛逃之类的消息,也就被各种传言先盖下去了!这叫……嗯,心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