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吴朝皇帝的面前,禁军如此喧哗,定然会引来文官好一阵乱喷,届时就连统领的武将也会因此吃到弹劾甚至于被免职,可在北燕,他用眼角余光一瞥,却看见不远处贵宾席的皇帝坐得歪歪斜斜,根本不在乎下头犹如菜市场似的反应。
又或者说,皇帝根本就是纵容军中如此喧哗。
而皇帝身边也多出了三个人。甄容刚刚只是扫了一眼,就发现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可他却从晋王萧敬先和兰陵郡王萧长珙那分明不屑的表情上,大略猜出了这三个匆匆赶到的人中,应该至少有秋狩司的。
之前在路上汪靖南和徐厚聪来见萧敬先时,甄容没像小猴子那样厚脸皮跟过去看热闹,所以没见过这两人——尽管徐厚聪是神弓门掌门,但偏居一隅,多年没和吴朝其余门派有过交流的情况下,年纪轻轻的他当然也没见过徐厚聪。至于另一个青年,他就更不认识了。
而越千秋这会儿和严诩、庆丰年、小猴子一同坐在皇帝下手左边临时加设的座位上。刚刚他眼看汪靖南匆匆带人赶到,却压根不提所谓奉旨检视马车,而是直截了当地指斥越小四和萧敬先带人擅闯皇城和宫城,萧敬先冲撞官员致重伤,越小四擅自窥伺禁卫防戍,不由得为那两位捏着一把汗。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萧敬先和越小四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萧敬先的话无辜得很:“皇上知道的,臣眼神不好,皇城驰马,臣也不是第一次了,谁知道这回有人会脑袋发昏拦在马队跟前,要知道,之前已经有人横死的先例在,没想到还会有人拿鸡蛋碰石头。”
至于越小四,那家伙说话更是赖皮地把事情都推得干干净净。
“臣只不过是因为晋王殿下请托带路而已。虽说从我们进的长乐门到演武场是有空旷地带,可理应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足可见有人在巡行的时候偷懒了!至于窥伺宫中防戍,皇上是知道的,今天轮值的是左将军姬迅,他和我是死对头,而且最喜欢临时更改防戍图,我哪有本事窥伺他的布置?是他御下无方,这才纵容得下属偷懒,这才让我们一路长驱直入。”
说到这里,越小四还耍赖道:“幸好来的是我们,如果是刺客,岂不是糟糕至极?”
汪靖南强压火气正要说话,却不防身后传来了一个不忿的声音:“兰陵郡王这话未免太过分了。照你这么说,闯进来的你们有功无过,负责防戍的左将军却有过无功,这是哪门子歪理?”
“哟,汪公子要和我讲理吗?”越小四斜睨了一眼那二十出头的青年,咧嘴一笑。
他掐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道:“左将军统领宫城禁卫总共千人,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帐下亲卫,内侍,不算上不能擅自出宫苑的宫女,人人全都是他管,加在一起大概能有两三千吧?而我们今天加在一起就六个人。两三千人没抓到我们六个人半点影子,他没错?至于我们,帮左将军找到了防戍漏洞,而且告诉皇上有人跑到南苑猎宫假传旨意,怎么没功?”
萧敬先见汪靖南右手立时背在身后,显然是暗示儿子不要乱插嘴,他就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刀:“小枫子,想娶小十二,想表现表现,也得看准时机,看准地方。”
萧长珙和萧敬先两人先后一撩拨,尤其是萧敬先还叫了一声明显语带双关的小枫子,汪靖南生怕儿子汪枫一时暴怒失态,不由得为之大急,尤其是当儿子越前一步和自己并肩时,他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臣对越国公主是有些倾慕,但臣有情她无意,此事早就作罢了。再说臣不过是游手好闲的纨绔一个,当然比不上兰陵郡王先是痴情一片的闲人,又是潦倒落魄的鳏夫,摇身一变却又成了平叛的功臣,一张张脸轮番变来变去,也不知道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
反击了萧敬先的讽刺,反捅了萧长珙一刀,汪枫深深躬身之后,就退到了父亲身后。果然,他看到父亲一面背手在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一面诚惶诚恐替他请罪。虽说对父亲不曾乘胜追击有些可惜,可他见萧长珙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歪着头,心里还是恼火异常。
就算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十二公主,可一想到十二公主竟然也和大公主一样围着这家伙转,心里就不痛快极了!北燕又不是没有男人了,凭什么都便宜了这家伙?
“都够了!”皇帝没好气地捶了捶扶手,见徐厚聪一直都没吭声,他才淡淡地说道,“神箭将军怎么也这么巧过来了?”
徐厚聪怎敢说自己生怕越小四又或者越千秋在御前露出点什么口风,所以在演武场附近兜了一圈,遇到汪靖南和汪枫父子就立时一块过来。
他镇定心神,微微躬了躬身说:“臣听说此次南朝使团中有人主动提出单人搏熊,所以就来看看热闹,没想到刚刚问了一声领路的内侍,下场的竟是青城弟子甄容,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端的是少年英雄!”
皇帝从之前到现在,大半心思都在越千秋身上,只因为甄容主动请缨,这才分出了几许关注。此时听到徐厚聪这说法,他不禁稍稍有了几分兴致:“哦,这个甄容很有名吗?”
不等徐厚聪回答,越千秋就抢着说道:“徐将军说得没错,甄师兄当然很有名。他是青城掌门云中子道长的关门弟子,年方十七却有一身不俗的艺业,在南边的年轻一代之中,他至少可排在前三。当然,具体第一第二还是第三,恐怕要和人打过才知道。”
徐厚聪见越千秋只说甄容,对自己微微一笑,却是半点都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意思,他心下顿时稍安,可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大义凛然:“如此勇士,在南朝却不过是草莽武人,如若他真能单人搏熊,臣请皇上,用高官厚禄留下如此少年英才!”
越千秋一把按在庆丰年的大腿上,发现人已经气得在发抖,他少不得又拍了两下,示意其稍安勿躁。而这时候,严诩却是怒喝道:“徐厚聪,你以为人人都是如你这般抛下家国的卑鄙小人!”
“严大人,你是东阳长公主之子,应该是读过圣贤书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南朝君臣当我神弓门上下如同草芥,还指望我尽忠报国?”
徐厚聪嘴里说着这更加气势凌人的话,一颗心却是高高悬起。只要越千秋接下来也是和严诩一样怒不可遏的态度,那么,对方一定会因为严诩对他的深恶痛绝而拿出那桩把柄来。到那时候,只怕就要赌一赌皇帝的态度了。
而如果越千秋没有,那么就代表这位名门养孙其实有机可趁!
他等到了严诩的拍案而起,却发现越千秋非但没有帮腔,反而使劲拖着严诩一个劲劝解,可同时眼睛却偷偷瞥他,眼神中还流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看着那对师徒总算是坐了下来,他只觉得心中巨石终于落地,之前被撞破奸情时的恐慌竟是散去大半。
接下来就只要试探那位兰陵郡王萧长珙就行了!
面对徐厚聪和吴朝使臣这点纷争,皇帝只是冷眼旁观,对招揽甄容这样的提议却不置可否,只是饶有兴致地说:“既然神箭将军说甄容如此了得,朕倒是要看看他本领。”
这时候,越千秋见甄容正好回过头来,连忙对其挥舞了一下拳头。而小猴子更夸张,直接两只拳头拼命挥动着。情绪内敛的庆丰年则是两只手紧紧绞着放在眼前。就连一贯对甄容挺冷淡的严诩,此时竟也翘起了大拇指为其鼓劲。
尽管隔着太远,不知道徐厚聪竟是对皇帝大肆渲染了一番自己的武艺,可想到行前师父嘱咐过的计划,甄容不禁按了按左肩,随即哂然一笑。
计划赶不上变化!可是,这却是比什么都更好的机会!
看到甄容神情自若地下场,看到一只关着黑熊的木笼子被装在滑轮车上,由四个壮汉运送到了场中,看到场边有禁军正在急急忙忙地围起高大的木栅栏,越千秋突然嗤笑了一声。
“虽说没有千军万马,可今天好歹有这么多军中勇士汇聚于此,好歹有晋王殿下和兰陵郡王这样率领过兵马的帅才,还有汪大人这样的秋狩司头号人物,就算有什么万一,这么人平推过去也把那头熊给推平了,还用得着围木栅栏?”
不等别人反驳,他就突然转过身看着北燕皇帝:“恕小子这个外臣多一句嘴,如此高的栅栏把场边围起来,这不像是勇士搏熊,反而像是笼中囚犯挣命,岂不是羞辱了勇士?”
皇帝一时遽然色变,见越千秋欠了欠身,直接转回去坐了,他便怒声叱喝道:“不用栅栏!南朝使团尚且有人敢单人搏熊,难不成朕和其他这些观看的还不如他的胆量?”
甄容已经下了场正在活动身形,当看到四周原本已经装好的木栅栏竟然匆匆撤去,他忍不住往那边观战的贵宾席望了一眼。见越千秋右手拇指食指围了个圈,却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他知道越千秋是向自己暗示万事俱备,心下不由豪情万丈。
不论结果如何,至少能弥补他在所谓群英会中险些铸成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