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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一人,对他的啼哭浑然不察。
床上用品已焕然一新,桑玥也换了干净衣衫,但她一会儿便发一身汗,于是衣衫换了一套又一套,直累坏了服侍她的人。
从清晨到日暮,产后虚弱的她昏睡了整整一天,明月高挂时,秋风扫落叶,她方才悠悠转醒。一睁开红肿的眼,便得见一个软软的小东西趴在自己的身上,吸几下停一停,吸几下停一停,眼睛闭着,鼻子里有弱弱鼾声传来。
她满足一笑,身子动了动,下面如火烧疼痛,呼吸便粗重了一瞬。
这个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旁侧坐着小憩的人儿,她赶紧掀了不知何时、不知是谁盖在她身上的薄毯,走到床边,眸子里堆满了倦意,但更多的是欣喜和忐忑:“玥儿,你醒了。”
桑玥侧目,瞥见了憔悴不堪的冷香凝,事实上,桑玥难产的一整晚,她一直在秋风萧瑟的廊下徘徊,孩子出世后,她顾不得休息,让慕容拓遣散了宫人,亲自照料了她和孩子一天。
自从上次小产之后,她的身子亏空得十分厉害,一天一夜的劳碌和高度紧张几乎掏空了她所有体力。但当着女儿的面,她不会表露出来。
桑玥的观察力何其敏锐?只扫了一眼便知冷香凝浑身疲惫。猜想着自己生产的时候,她大抵在外面等着。这一刻她的喉头忽而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冷香凝。
冷香凝的长睫飞速颤动,试图遮掩心底的疼痛和尴尬:“我不该擅作主张、没你的允许就进来的,你好生将养,母子平安我也放心了。”
语毕,微笑着转身,却在背对桑玥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娘。”
一声虚弱的呼唤,令冷香凝的脊背一僵,刚迈了两步的脚就那么顿在了原地,该有多久没听到女儿唤她娘亲了?她难以置信地转身,再度来到床前,定定地凝视着女儿,激动得声音发颤:“玥……玥儿,你……叫我?”
桑玥朝她伸出手,她眼疾手快地握住,一滴热泪砸在了桑玥白皙的手背上,像烧红的红罗碳,烫得人心肝都在发热,桑玥微微扬起唇角:“这几个月,你过得好不好?”
感受到了女儿的接纳,冷香凝满心欢喜,像个要到了糖果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喜极而泣的缘故,眼角的泪擦了一滴又一滴,怎么也止不住,她笑着频频点头:“我过得很好,荀义朗很照顾我,荀家人也很好相处。”
关于这两点,她并未撒谎,荀义朗对她的爱比天高、比海深,把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各种关怀无微不至几欲要溺毙了她,荀琴儿、荀芬儿和荀玉儿自不用说,孝顺得与亲生女儿无异。只是……心中愧疚,她难以安心接受。
桑玥自她努力遮掩的眸光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强的苦涩,眸子紧了紧,道:“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从前父皇在世时,我没能好好地孝敬他,而今你在我身边,我竟也不懂得好生珍惜,还跟你怄气……”
冷香凝摇头,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激动,那眼泪似泉水,呼呼直冒:“不会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还有谁能像你那样为了心智不健全的我,一路杀回大周,过五关斩六将,不惜双手染满血腥?没有你,我的命运只能是在普陀寺等死。是我不好,我不该……”
桑玥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停下,“都过去了。”
冷香凝含泪点头,桑玥笑着道:“我想看看他。”
“好。”冷香凝欣喜地抱起小拓拓,陡然离了母亲的怀抱,他不悦地哼了哼,但到底抵不过浓浓困意,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冷香凝将孩子放在摇篮里,扶着桑玥在床头坐好,这才把孩子放入了她怀中。
桑玥打量着怀里皱巴巴的小东西,鼻子塌塌的,嘴唇大大的,除了肤色当真白皙,其余的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完美,跟他爹爹比可是差得远了。她鬼使神差地嘀咕了一句:“好丑,我出生时不会也这么丑吧?”
冷香凝破涕为笑,拧了湿帕子开始清洗小拓拓指缝间多余的皮脂:“哪有亲娘嫌弃自己孩子丑的?我们小拓拓最好看了,你小时候也好看。”
讲到最后,话里已含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感伤,她难产了三天三夜才生下女儿,但却只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昏迷,再睁眼时怀中便已空空。那种被夺了幼崽的痛苦,饶是她当初痴傻,也差点儿寻了短见。
莲珠走了进来,喜色道:“陛下,奴婢把小皇子抱下去洗个澡吧。”
说完,莲珠探出手去抱,桑玥却是侧身避过,舍不得,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莲珠愣了愣,冷香凝和颜悦色道:“把浴桶抬进来,在这儿给小皇子清洗。”
“是!”
不一会儿,太监们抬了一个浅浅的木盆,大约齐膝高,盛满温水,似一个小小的泳池。
莲珠欲要给小拓拓宽衣,桑玥察觉到了冷香凝眸子里的期许,她对着莲珠摆了摆手:“你们退下。”
“是!”
众人退下后,桑玥把小拓拓递给了冷香凝,“娘,你给孙儿洗个澡。”
“好!好!”冷香凝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了,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抚育女儿成人,错过那十几年天伦的何止云傲?还有她这个母亲啊。每一个被囚禁的日子,每当她几欲崩溃时,但想着女儿的安危,她愣是生生忍住了做傻事的冲动。
一年一度的见面,见的却不是亲生女儿,谁理解这种蚀骨相思?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拓拓,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确定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的是女儿还是孙儿,她麻利地脱了小拓拓的衣衫,将他放入盆中,柔滑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嫩嘟嘟的藕臂和圆滚滚的小肚皮,骨血相连的触感像三月春阳照进了她阴霾多日的心底,暖烘烘的,令她的笑意也染了几许明媚。
“哇——”许是瞌睡被惊醒,小拓拓忽而小脸一皱,嚎啕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太过嘹亮,隔了帘幕深深、宫墙重重,还是惊得路过华清宫的太监打了个哆嗦。
桑玥的黛眉一挑,这哭声,比起桑玄安和桑妍小时候可嘹亮了太多。
在门口张望了许久的慕容拓一听见儿子的哭声,生怕他吓到了桑玥,三步并作两步迈入了房内。
“娘,我来吧。”
“嘘——别哭,别哭,吵到你娘亲了!”慕容拓双手掐住他的腋下,高高一举,威慑了一番,正要放到一旁的摇篮里擦干水渍好抱出去,谁料,电光石火间,小家伙两腿一弹,慕容拓的俊脸一热……
尿了……
尿他脸上了……
慕容拓呆怔了,儿子送给他的见面礼竟然是一泡童子尿?
桑玥和冷香凝都看着呢,你这小家伙半点儿不给你老子留情面!
屋子里的女人相视而笑,不作言辞。
慕容拓轻咳一声,他到底头一次照顾小奶娃,没经验是必然的。拿过帕子抹了小拓拓的童子尿,真想一巴掌拍烂他的屁屁。
桑玥眉梢轻挑,道:“你上阵杀敌是能手,照料孩子却太差强人意了,你呀,一边凉快去,让我娘照顾他。”
“桑玥,我搞得定你难道搞不定他?”慕容拓哼了哼,把儿子放进铺好了毛巾的摇篮,拿过帕子给他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噗!
他正在擦他小屁屁的手一热……
拉了……
拉他掌心了……
好巧不巧的是,拉完他便不哭了,口里还吹起了奶泡泡,睁着湛亮无辜的眸子,诚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
慕容拓的俊脸一沉,这是……故意要整他?
……
出了皇宫,荀义朗快步上前,把准备好的氅衣披在了冷香凝的身上,温柔地系好丝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这回,你总该放心了。”
这段日子,她寝食难安,对荀义朗自然也没好脸色,难得他始终如一,即便委屈也默默承受她的怒火,她抬手摸了摸他俊逸的眉眼:“委屈你了。”
荀义朗抱着她上了马车,握住她的手:“怎么是委屈?你能陪在我身边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如何对我,我都甘之如饴。再者,我是你丈夫,如果你在我面前还得戴上一张优雅的面具,那这夫妻做得有什么意思?”
冷香凝靠进他温暖的怀抱,倾听着他苍劲有力的心跳,柔声道:“漫漫人生路,我而今才想明白,珍惜眼前人,莫待失去才追悔莫及。单论这一点,玥儿比我做得好,她虽是我的女儿,但更多的时候我却觉得她比谁都懂事,这些年,若非她和你庇佑,我或许早已是黄泉路上一缕孤魂,我心疼她,但也不能冷落了你,这几个月终究是我错了。”
荀义朗欣慰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满眼宠溺:“那你就好生地补偿我。”
冷香凝心头一热,娇羞地点点头:“好。”
荀义朗的心砰然一动,喉头滑动了一下:“香凝……”
冷香凝眉眼含笑,似一朵娇艳的花蕾,在烛火的映射下绽放出了艳冠群芳的美,只是那无与伦比的美中隐约夹杂了一丝哀戚:“但我到底不年轻了,又经历了一次小产,能否有孕还得两说,我不想荀家的香火断送在你这一代的手中,你考虑……纳两房妾室吧。”
冷香凝是个多么专横的性子,荀义朗再清楚不过了,即便云傲是皇帝,她也不许他碰别的女人,而今却是为了延续荀家的香火劝他纳妾,在说这话时,她的心……其实在滴血吧。
“清睿,芬儿,琴儿和玉儿骨子里都流着荀家血,我的孩子是荀家人,难道我姐姐的就不是了?清睿很好、很优秀,将来他会接替我成为新一任的荀家家主。你不要有心里负担,也别再说什么劝我纳妾之类的话,生养一事随缘,我不急的。”
冷香凝垂眸掩住飘苦涩的神采,莞尔一笑:“都听你的。对了,玥儿说再过几月便和慕容拓带着孩子回南越一趟……”
“你不许去!”慕容宸瑞和桑楚沐,曾经都对她有不轻的情愫,这一去,万一又闹出点儿什么事,他可就追悔莫及了。
冷香凝笑了,极少见到他霸道的样子,倒是很有趣。“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确切地说,是两件。”
荀义朗倒了杯参茶,喂她喝了一口,道:“什么事?”
冷香凝淡淡一笑:“第一件是好事来着,你记得桑玄羲吗?”
“喝完。”在荀义朗的要求下,冷香凝喝完了满满一杯参茶,虚弱感减少了些,荀义朗才道:“玥儿在南越的二哥?”对抗陆鸣心时,桑玄羲和韩玉曾出现过,他邀请了他们过府一聚,印象十分深刻,那名男子恬淡优雅,知书达礼,极讨人喜欢。
冷香凝的眼眸里浮现起潋滟光辉:“玉儿心仪他,总想着去南越寻他,眼下正好有个机会,你若同意,便让玉儿随慕容拓他们一起吧。”
荀义朗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她看上谁不好,怎么看上了南越人?非要学你的侄女儿远嫁他国。”
冷香凝笑了笑,缘分这种东西谁说得清?荀家人都是痴情种,看上了便很难改变了。
“第二件事,便是和芷珺有关了。”说这话时,她的神色黯淡了几分。
“芷珺怎么了?”
冷香凝徐徐一叹:“芷珺嫁入太子府已有两月,但也不知谁说她和慕容锦从半年前便在一起了,算算日子,半年了却并未怀有子嗣,况且,她晒不得太阳,已惹来了诸多非议。偏偏慕容锦又专宠她,不临幸慕容宸瑞送入府的侧妃,也不知是慕容宸瑞的主意还是我父亲的,现在,冷霜的二女儿已经启程去往了南越太子府,她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琴棋书画各方面都特别优异,性情更是温婉贤良,这样的女子,也不知道会否成为芷珺的障碍。冷霜虽并不参与冷芸和我之间的争斗,但她和冷芸同母所出,这口气,她咽下了或没咽下,不得而知。”
荀义朗拍了拍她削弱的肩膀,宽慰道:“冷芸已被追封为皇后,广宣侯府也水涨船头高,势力提升了不少,他们若衷心办事,荣华富贵少不了,但要是包藏祸心,玥儿不会放过他们的,能够牢牢握住慕容锦的心,足见芷珺是个聪明的孩子,何惧冷霜的女儿?慕容锦并非好色之徒,他喜欢的是芷珺的性情,不是她的样貌。”
马车即将抵达荀府门口时,二人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喧闹,荀义朗命车夫快速前行,到家后,他将冷香凝抱下了马车,立时便有一对高龄老夫妇迎了上来。
“好侄儿,你回来得真晚,叔叔我都等了一整天了!”说话的是一名六旬的华发男子,身形消瘦,眉目清秀,虽已步入迟暮之年,但仍是丰神俊朗,他,便是九姨娘荀岚的父亲——荀俊。
荀家历经数百年传承,除了荀义朗这一脉的嫡系,旁系不少,荀俊虽是姓荀,其实跟荀义朗并无多少血缘关系。在他身旁,是妻子吴氏,她笑容满面地看着荀义朗和冷香凝,眸子里难掩憧憬和算计之色。他们家早已没落,几年前荀义朗找上他们做了笔交易,一个女儿换来家财万贯,怎么想怎么觉得太划算了!而今族里的长辈们都说荀夫人身子羸弱,无法绵延子嗣,他们忙不迭地就送人来了!二女儿比之大女儿更貌美如花,想必这次的价钱定是极高的。
“哎哟,侄媳妇儿长得真好看,跟那天仙儿似的。薇儿,快过来,见过荀夫人。”吴氏的手一拉,一名年纪约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闯入了众人的视线。当初的九姨娘貌似天仙,她的妹妹定然不会差了。事实上,荀薇儿哪怕不如冷香凝这般倾国倾城,却已能艳煞潇潇秋景、羞遍落落繁花了。
荀薇儿并非大户千金,但令冷香凝诧异的是,她举止优雅、神色坦荡,浑身每一处都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细细分辨,竟似有凤来仪。
荀薇儿的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徐徐攒动,分外纯真透亮,但偶尔又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而当她那璀璨的眸光落在冷香凝的面容上时,表情瞬间凝滞了……
她按住突然一痛的胸口,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