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安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岁月似乎都不曾在他的脸庞上留下痕迹,此刻她卸下心中的重担,再看他时,只觉得那眉梢眼角都是他对她满满的爱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要她永远都不要离开他,事实上,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他呢?命中注定了两世为人她都要跟在他身边的,其实老天也都知道他们之间是分不开的吧!
两个人相互依偎了一会儿,贺长安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你真的就那么想放弃吗?被父皇认可,以自己的能力为江山社稷、生民百姓谋求福利,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在你是太子的时候就是如此,你是秦王的时候依旧是如此,难道说放弃就放弃了吗?”
陆城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江山社稷再重要,也比不得你和我们的家重要。跟老大打了这么多年的机锋,我也累了,冲在前面,就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我不能让你们陪着我一起吃这种苦。”
“傻瓜,”贺长安斜着眼睛嗔道:“你看,你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事情,我都两世为人了,可还是好好地守在你身边。证明不论是江山社稷,还是我和我们的家,都是你命中应得的。若是你为了咱们这个家,而放弃了天下苍生的大家,那才算是你想要逆天改命呢!”
贺长安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陆城的神情,陆城的眉头一直紧紧拧着,贺长安知道说服他并非没有可能,便就趁热打铁:“何况,若是你把所有的这一摊子都交给四弟,四弟之前从来都不曾插手过朝堂之事,他哪里是陆垣的对手?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真的让陆垣成事,且不论我们□□和与□□有着密切关联的梁国公府、巩昌伯府、遂安伯府都会受到牵连,以陆垣那样斤斤计较的小人心性,天下苍生势必会遭到涂炭,这些都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陆城的两只手把贺长安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喉结动了动,声音透着一些沙哑:“遂如……”
贺长安的目光直直地与陆城对视:“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正如你喜欢我的是我不论重生多少回,眉宇之中都改不掉的倔强与骄傲,那么我爱你的又是什么?就是你这份广博的胸怀。你现在告诉我,你要退让了,为了退让甚至不惜置生民于水火,那你还是我爱了两辈子的陆城吗?”
陆城突然挑眉轻笑:“爱了两辈子?”
贺长安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有些害羞:“以前我也以为,上辈子的我是爱陆垣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并没有爱过他。曾经对他的那些感情,可以说是感激,也可以说是依赖,但是从来都不曾有爱和仰慕。所以上一世的时候,我在天牢中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没办法活着了。我太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相比之下,你是那样霁月光风的一个人,从来不曾蝇营狗苟,那时候花楠还总是在我耳边历数你的好,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就对你动心了,不然这一世我也不会这么快回到你的身边。”
陆城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想好了,至少在现在,我是不会这样轻易放弃的。等到我让黎民百姓都和乐安居,给大宣一个昌明盛世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实现我对你的承诺。”
贺长安久久没有回应,陆城低下头来看,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看着贺长安的睡颜,想着她今日第一次主动对自己敞开心扉,想着她对自己“霁月光风”的评价,陆城就觉得,即使现在就让他重新登上太子之位,那种快乐也比不上这种来自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认可。
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轻轻地把房门关好,交代好银针和青竹要照料贺长安的事宜,自己径直往外书房走去。在贺长安醒来之前,已经有人来通禀,外书房有一位魏先生求见,他认识的人里面并没有什么魏先生,那么这个“魏先生”,不是曾经身为魏王的父皇使用的化名,又能是什么呢?
虽然想通了这个关节,但是恰逢贺长安从昏迷中醒过来,陆城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外书房那边,直到把贺长安哄睡了,他才能□□去面见亲爹。
屋外还是很冷,陆城推开外书房房门的时候,突然窜进的冷风让桌案上的蜡烛火苗儿狠狠地歪了一下。隆庆皇帝本来正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打盹儿,也被这闪烁的烛焰晃醒了,看到正在挂大氅的陆城,咳了几声:“你来了。”
陆城正要拜,就被隆庆皇帝一把扶住了:“这是在你的外书房,别人不知道朕是皇帝,只知道朕是魏先生,你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自你那次在吉利堡打了胜仗回来,朕偷偷去驿馆中见了你一面之后,咱们父子俩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私下里说说话了吧?”
陆城点了点头,不再行礼,顺手拿过桌案上的茶壶,给皇帝又重新添了一杯茶。
皇帝接过茶轻呷了一口,算是清了清嗓子:“还记得那时候叶槿给朕当奉茶女官的时候,总是有许多花花样子的茶和茶点,总能出其不意地就让你心情好起来。后来你看中了她,非要把她们一班人要到东宫去当差。朕拗不过你,何况你也很少主动向朕开口要什么人、什么东西,朕虽然舍不得她们,但还是把她们安排去了东宫……却不想……”
陆城心中有些窃喜,他爹肯定不知道,当时他主动要叶槿,就是因为对她心动了。而这个叶槿,刚才还在他怀中鼓励着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呢!但是嘴上还是顺应着皇帝伤怀:“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父皇还提这件事情做什么……”
皇帝打量着这个儿子的外书房,清幽雅致,墙上挂着的几幅挂屏,无论是画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都是茶花,看来这么多年,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爱茶:“其实有些话,朕藏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昨日李氏说出你德行不堪,难当大任的时候,我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其实当初朕明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却还是优柔寡断,想着你们两个都是朕的儿子,他是庶子,心有不甘也是正常的,便没有对他施以惩戒,反倒是把你派去了潭州。老二,这么多年里,你有没有恨过朕?”
陆城扯出一个鬼脸,像个孩子似的:“父皇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隆庆皇帝挑眉看向陆城,若是贺长安看到这一幕,简直要觉得这父子俩挑眉的动作是十成十的相像:“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
“嘿嘿……”陆城干笑了一下:“假话是,不恨。”
“那真话呢?”
陆城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儿臣不孝,真的恨过父皇。只是并不是因为儿臣自己,而是为了母后抱不平。儿臣早就知道恬妃不可能是暗害母妃真正的凶手,相信父皇肯定也知道她就是一直替罪羊罢了。可是父皇却还是放任真凶逍遥这么多年而不去查处,儿臣因为这件事情恨过父皇。”
“是啊,”皇帝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神看向远方:“朕登基二十余年,自问所做的事情对得起祖宗基业,对得起黎民百姓,但是扪心自问,朕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现在,朕的报应来了,你母后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朕的女儿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朕,朕的儿子一个贪恋权谋之术,一个只知死读诗书,还有一个竟然醉心于烹饪,老二,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对于朕的惩罚?”
陆城一把攥住皇帝的手,那双手上已经有了几块老年斑,皱纹也变得多了,因为瘦削,手背之上的青筋显得狰狞可怖。他的父皇,他曾经抬头都只能够到腰的父皇,到底还是老了。
“龙生九子,九子皆不同。若说大哥他贪恋权谋之术,那只能说他在他母亲的教导下走上了歪路,并不能说是上天对于父皇的惩罚。至于三弟,热爱读书,不理政事,并不是他的错,只能说他天资就不在此。四弟倒是个好的,他不想兄弟之间产生隔膜,索性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大家的相安无事,醉心烹饪,父皇还能有机会多尝到一些人间美味,这应当算是美事一桩呢!”陆城笑得很真诚,在他心里,父皇最多有管教不力的因素在,但是兄弟几个走上不同的道路,却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到这个父亲头上去。
隆庆皇帝努力地勾了一下嘴角,把自己的手从陆城的手中抽出来,想抚摸小孩子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好了,老二,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已经想过了,此生不会再立太子,也免得吧朕属意的接班人架在火上烤。朕的四个儿子中,也只有你能扛得住这江山社稷了,朕会把传位于你的旨意写好,放在晏清宫大殿的匾额后面。带到朕百年之后,你一定要不愧于朕今日的抉择……”chapter;